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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别重逢淑人惊梦 衣锦还乡侍郎训妻 (sp,私处有)

    自淮安府南下京城的一路,除了夜中休憩整装,直到换船渡江前,楚氏才第一次在行路中掀起了马车的车帘。

    靖难六月战胜,淮安在北,比京城“归顺”的更早,以淮安章府在淮南一地的名望,纵然燕军过境时,府中只有妇人孺子,楚氏也并没有真正收到战火的侵扰。只是征伐是有气味的,正如同紧张也有气味,楚氏至今仍能在自己身上嗅到那种气味,像是刚刚上好桐油的良弓,弓弦崩得紧紧的,稍稍被人一拨,就发出“嗡”的一声震颤。

    “渡江之后,我们就从金川门进城。”

    隔着车帘被掀开的一条缝隙,楚氏并不能看到马上的章琰,在马蹄踏踏裹进泥地的声响中,她只能看到丈夫踩在马镫中的皂靴,和垂在腿边的袍摆。她捏着遮盖车窗的绢布,终究没有完全掀开帘幕,在冬兰担心的目光中,楚氏缓缓地放松开手指。

    马蹄的声音渐渐地远了。

    章琰从北平纳回来的姨娘卞氏守在垂花门内,等候主君和主母。天气已经有些凉了,章琰在南京,住的并不是章家原来的房产,而是永安帝登基后赐给新侍郎的宅邸,朱墙是新刷的,瓦片却还没有来得及换,不知道曾经属于哪个太祖的功臣。卞姨娘就伏在崭新而冰冷的青石地上:

    “老爷,太太。”

    并不需要楚氏一个眼神,冬兰连忙上前把卞姨娘扶了起来,楚氏从容地展露笑意,卞氏又矮身福了一福,才低声向章琰禀道:

    “外面有风,就没有抱姐儿出来,奶娘在暖阁里候着。”

    章琰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先偏头看向楚氏,楚氏一路都静静的,察觉到丈夫的视线,下意识抬头去看,目光甫一对上,却教她愣了一愣,躲闪般又看向身边高挑的美妾,这才慢慢地说,“知道了。”

    侍郎淑人回府,一应家具,都早早地从淮安启程,楚氏与丈夫并肩步入正房,房中除了宽敞一些以外,连座椅上新换的椅袱也与淮安用惯的无甚差别。她回自己家来,虽然不至于悬心,直到此时,别离幼子的隐痛才渐渐地和缓下来。又因奶娘抱来才满周岁的章崊,生得粉雕玉砌、俊秀可爱,被小衣裳裹得圆圆的,白白嫩嫩的,像只小兔子。楚氏思念己子,示意奶妈将孩子抱来。乳母不敢违拗,只是才刚刚将孩子凑近,楚氏还没有来得及伸手去接,小孩子便要哭不哭地干嚎起来。

    楚氏想起孩子多少怕生,自己也觉得讪讪。乳母更是手足无措,卞氏掐着手指,强自按捺着不敢上前,章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从乳母怀里将章崊接了过来。

    楚氏也是生养过孩子的,哥儿自小就乖巧好哄,一哄就睡,故而她刚刚想抱章崊,也是习惯性地要孩子肚腹向内,俯身蜷在她怀里,章琰却是将女儿脸朝外抱着,一手托着屁股,一手护着胸腹,章崊的手脚都能活动,视野又广,一下子就不哭了。她坐在父亲的怀里,看见楚氏头上的首饰亮晶晶的,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楚氏连忙陪着站起来,她本就比章琰身量要矮,章崊伸着手乱抓,刚好就要抓到楚氏耳边的金坠子。楚氏正要偏头去躲,章琰将女儿在怀中一颠,恰好与妻子动在了一处,两人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接上了。章琰目如深潭,并不躲避,楚氏呼吸一窒,心跳一声一声的,竟不知觉间快了起来。

    “大哥儿安静懂事,你养惯了他,不知道这一个,天生的娇惯淘气。”乳母心惊胆战地从主家手里接回娇惯淘气的姐儿,章琰这才坐回罗汉床上,罗汉床设座时,中间本该放置一只分隔用的矮桌,不过楚氏新到,椅褥和隔桌都没有添设。楚氏刚刚还是规规矩矩地与丈夫分坐两侧,这时不知因为什么私心,不动声色地在罗汉床中央坐下,一伸手,正巧到丈夫胸前抚了一抚,舒平了方才被女儿蹭出的褶皱。章琰偏头看到妻子发红的耳垂,按不住笑出了声。

    那一只耳垂登时更红了,楚氏强自忍着不说话。章琰与崊姐儿不愧是亲父女,他也抬手去捏楚氏的耳坠,金子很软,细细的挂钩裹在耳垂里,稍一用力就变形。楚氏终是忍不住,一下子捂住丈夫的手,低声嗔道,“青天白日的,你做什么。”

    “教陈贤媳妇拿库房单子来给你看看。”章琰假作正经。他向卞氏一挥手,卞姨娘就带着孩子奶妈下去了。章琰几年外放,跟随永安帝靖难,进京几月来又赏赐不断,委实是攒下不少好东西,入库的单子,是早就备下的,有一些家常可用的、或者格外希奇贵重的,在楚氏清单子时,便有家人媳妇一样一样地抬上来请她过目。

    楚氏分明是窃喜,偏偏要说,“我这里清点家务,枯燥得很,大爷怎么不做点儿有意思的去?”

    她自然是故意的,指的是刚才退下的“佳人”。章琰坐在她旁边,慢慢地将眼转过来看她。楚氏故作无辜地看了回去,如此对视了须臾,她只觉得腮边发烫,侧身要躲,章琰倏然出手,又捏住了她的耳垂。楚氏脖子一僵,感觉到丈夫的指腹在耳尖上摩挲,还轻轻向外扯了一扯。

    “你在这里坐着,”章琰捏着她的耳垂,俯视着她,像训小孩子一样说她,“我给你看看有意思的东西。”

    楚氏这一次连陪着丈夫站起来也忘了,任由他在一众锦盒里梭巡一阵,找出一只锦布包的小包裹,坐下来放在楚氏腿上。楚氏满心狐疑,亲自解开了包袱,先拎出一只圆溜溜的小银铃。楚氏是国公府上教养出的闺秀,晃了晃铃铛不响,只觉得奇怪,偏头去看丈夫。章琰一本正经地作了一个手势,楚氏顿时面红过耳,被烫着似的将那玩意儿扔了过去:

    “什么东西!你,你……不正经!”

    章琰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铃铛,在手中捂了一会儿,它已是微微地颤动起来。楚氏口中说着不正经,到底与丈夫分离几年,眼睛仍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只布包儿,她很快又摸出一条三指余宽,剔透温润的薄玉片,这次挣扎了那么一会儿,才决心问道,“这是什么?”

    章琰却笑,“你连这个都不认得了,这是戒尺。”?谁想楚氏面上的赧意霎时间消散无踪,脊背外张,又绷起一路舟车劳顿也不肯稍松的端庄沉静,只是忍不住地冷笑,“你把儿子扔在淮安,倒记得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你这脾气闹得真是没道理,”章琰慢慢摇了摇头,似笑非笑的,“要真是用来收拾你儿子的,那怎么会这么轻?”

    楚氏从小读书,曾自史传中见过一个词,叫作达旦通宵。他们尚还年轻,在这不算小别的别离后,究竟是旦是宵,亦或自旦及宵,好像统统都不再重要。她这五年来,自独自抚养幼子的痛苦起,到君姑前假作从容的紧绷,到每每接到家书邸报时的心惊胆战,均在一次又一次徜徉飘溢的极乐中沉入深处。

    到天色终于黑沉到应该点灯的时候,屋中的丫鬟早就退得一个不剩。半晌,还是听得出动静的通房周姑娘静悄悄地进来,窸窸索索地点起蜡烛,又无声而迅速地捡起了地上数件散落的衣衫裙袍。最近处只有楚氏的腰带,皆因刚开始时,她还有些忸怩拘束。后面,被揉得更不成样子的上衣下裳,想来是被逐一渐次地抛掷出来,在逐渐昏沉的天色里,在愈发闷热的房间中,掀起一股又一股飘扬的细风。

    章琰正是意兴情浓,并不在乎屋内多了几个女人。楚氏却几乎立即芒刺在背,如鲠在喉。她浑欲脱力般地倚在丈夫的臂弯中,身子和骨头都软绵绵的,惟有眼睛中有坚硬而纤细的刺。章琰在昏黄的灯光中俯视着她,他们交缠的躯体,早已不剩纤毫牵绊。只是楚氏满头的珠钗首饰竟然一直没有来得及拆下。她傅在面上的脂粉,在拔步床上一片的狼藉里,被蹭的到处都是了,可是她头上的簪钗却没有散,长簪稍稍的歪了,步摇的珠坠缠在发髻上,闪着细微的柔光,两鬓鬆鬆地蓬起,映在烛火外的夜色中,好像是一片柔软的云彩。

    楚氏浑身都酥酥软软的,其中脖颈处格外地酸,她的两只耳铛还留在耳朵上。在床笫间最激烈的时刻,汗水顺着她的耳垂,流进累丝缠金的耳坠中,而金珠仍然沉沉地坠着,时刻捆锁着她的肌体,捆锁、捆锁,捆锁和压抑中,她一次一次地升上极乐。

    相比于他性事后几乎看不清瞳仁的双眼,她现在的眼睛有些过于的亮了。章琰顶着她抵在枕上,缓慢而轻柔地取下了她左边的耳坠。“等你安顿下来,家人的住处,也要劳你安排。”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了,竟仍显得慢条斯理的。她眼睛中的光亮,倏然间化作一行流下的泪水。他分明什么都知道,她的一颗心像是被他揉了一把,她不能自抑地想到,他分明很清楚她的软弱与隐衷——她不愿意包容这一墙之隔的“通房”。

    她忽然又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落泪了,好在那行泪也很克制。“你在北平的这几年……”从小的教养,使她毕竟不能将这句话问完。章琰捏着那一只晃悠悠的耳坠,慢慢地凑近她的眉心,顺着纤秀的鼻骨轻轻地滑下来,一路带着冰凉的湿意,使她鼻尖一阵发痒,有些想打喷嚏,倒是很快压下了原本的酸楚苦涩。

    “我哪一日不思想你,不念着你呢?”他本有些粗重的呼吸,在说话时,却显得趋近平缓,乃至带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意味。他果然是知道她的,她心中忽然生出愤恨,带着琳琅的钗环扬起脖子,一口咬住了章琰的拇指指根。章琰轻轻吸进一口冷气,手上却不曾稍松,一只耳坠仍稳稳地捏在手里。他仅是紧盯着她,直到她败下阵来,讷讷地松口,咚的一下倒回枕上。章琰忽又揉捏起她被汗水浸润的后腰,她身子一软,紧跟着两腿间便进入了一颗小小的,冰冰凉凉的物什。金属的吊坠很快被她暖热,小小的挂钩却仍半搭半靠地挂在外面。

    随即,她腿根处紧绷的嫩rou被狠狠地拧了一把。

    她的大腿一阵痉挛,花蕊翕合,像是闯进了一颗滑溜溜的豌豆,花瓣颤动时又被挂钩轻轻地拉扯。她几乎连肋间的骨头也发起痒来,抽动间终于将那粒耳坠送了出来,两腿间已是前所未有的淋漓一片。他倾身咬了咬她的唇角,那处作乱的手指却仍牢牢地拧着一处嫩rou。

    “这几年,看来你也是想我得很了。”他手指间的钳制犹自缓慢地加力,那里本就娇不吃痛,她很快连喘息声也不成音调,终于忍耐不住地带上哀求:

    “你……大爷——”他手上的力道不松,她想起他业已功成的征伐,忽地试探般改口道:

    “——老爷?”

    却教章琰轻声笑了起来。

    他放开手指,啪地往她方才受痛的地方拍了一巴掌。

    “是你官人。”

    她几乎看不出他目中的神情。被掐拧后的余痛,像是粗糙的毛毡一遍一遍的摩擦皮rou,酸麻中带着丝丝缕缕的痒。窗外起了秋风,关好的窗扇碰在支板上,咯噔咯噔地响。楚氏倏然坐起身来。章琰不防,险些被她撞到了肩膀,却也从善如流,撑在一侧,慢慢地坐了起来。她的面颊红如酡醉,故意拉着他一只修长洁白的手掌,自顾自地笑道,“我怎么不想你,你看看,当年嫩得像春笋一样,出去了几年,竟成了老竹笋了。”

    章琰偏头看了看她,徐徐地颔首,随后展臂一捞,从善如流地将妻子按在腿上,重重地扇下一记巴掌。

    楚氏生育长子时,固然有些过于的年轻,不过以章楚两家的状况,她也不需要去亲自喂养照顾孩子,可以细细地恢复调养。这一具六年以来包裹在绫罗中的胴体,上上下下,散乱着湿津津、暖融融的玫痕,就连那最受娇惯的两团软rou,也暖融融的,浮着粉晕。巴掌甫一落下,在摄人的声响之前,一片丹红业已绚烂地弥散开来。

    她猝然吃痛,比起惊怕,倒是羞赧更多一些。数年的别离,倒好像更增进了这一袭娇躯的渴盼。经过这一下午,对于妻子的身体,章琰自然了如指掌,也不拆穿她故意的企图,也不急着施责落掌。相反,他一手掐揉着那两团娇rou,时而重重地满握,使得一团臀rou都被揉捏地变形,才放松禁锢,跟着不轻不重地扇上两记巴掌。比起一下午的酣畅淋漓,这样不轻不重的“责罚”,实在是隔靴搔痒,就连留下的指印拶痕,也黏黏糊糊地融作一团。她的身体分明又热了起来,跟随着这时断时续的拍打,仿佛是粉瓣初绽,有细微的柔风,轻轻地吹拂着淋漓吐露的芽苞,纤细的花蕊才被牵着一动,那风儿便转瞬即逝,无影无踪。只留下怅然的细蕊,缓缓地沁出蜜露,一粒一粒,越发加增着深处使人心颤的酥痒。

    他的手掌很热,裹着风抽打下来时,几乎显得guntang。她的臀丘上也热灼灼地发起烫来,伴随这一场过于漫长的惩罚,终于忍不住踢蹬扭动。章琰并指划过她汗津津、赤溜溜的美人沟,激得她浑身一片粟粒,在他手下细细地发起抖来。

    “我变成什么样暂且不提,夫人现在,倒是愈发的无法无天。”

    他们本是少年夫妻,三媒六聘,六礼俱全,当年不算是琴瑟和谐,也是相敬如宾,他却何曾这样一本正经地称呼过她。她窘迫之极,只想别开脑袋不理,章琰却偏偏不许,一手按在腰间,巴掌已如瓢泼的雨点般落了下来。力道既已加增,速度也愈发疾快,她真正吃疼不过,果然要挣扎闪躲,才发现腰身都被丈夫牢牢地桎在臂间。不过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几十记巴掌就要将臀rou抽得冒起热气来。最煎熬不过的,莫过于丈夫骨节分明的手指,时不时便要重重地扫过腿心,一次又一次,分明就是故意的。

    她又禁不住要开口,总是在祖宅的习惯,仍是只叫“大爷”,偶尔想起来改称“老爷”,章琰总不满意,手掌一下一下的劈挞,生生地将她逼出泪来,溢出口中的,只剩下宛转急促的娇呼哀鸣。终于他动了恻隐,抱起她压上床褥。楚氏身后受痛,呻吟一声,扭着身子要躲,招得他分开双腿,在狼藉一片的腿根内侧又狠狠地吃了两记巴掌。

    楚氏简直不能相信,似这般毫不克制的欢吟,竟发自于她的口中。她的眼眶中含着热泪,终是连胸膺中最深埋的苦痛也一起冲刷出来,与思念、顾虑、和爱忧一并明晃晃地昭示人前。章琰又捏住了她右耳上尚未脱落的耳坠,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使她刹那间想要狠狠地甩开头颈,将金银玉饰,连同淋淋的血rou一起撕扯下来,可她毕竟没有,她温驯地躺在原处,任由丈夫再一次地、轻轻地进入了她。

    从来各样的征伐,在金戈与号角平息之后,还有漫长繁冗的事务,亟待各方的处理。永安帝登基改元,最坚硬的反对者,依次都杀死流放,他们的家眷妻女,或者贬入教坊,或者充入内廷,或者分赐给靖难时功勋卓著的臣子。章琰虽然不算战功累累,却一定简在帝心。楚氏也只能这样劝服自己——因为丈夫简在帝心,所以她须要从容地接纳同金珠首饰一起抬入章府的女人。

    戚氏被抬入偏院的头一夜,章琰径自进了正房。

    楚氏总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感受,她本已经准备早睡,丈夫的到来,实在是出乎意料。修筑好的堤坝破裂开来,滚出的却不像是喜悦。她刚刚沐浴更衣,坐在妆镜前,擦干的头发披在身后,仍然微微地散着湿气。她的头发本就极黑极软,平常梳髻时看不出来,散下来浸了水,显得分外的单薄。她对着铜镜注视着来到身后的丈夫,章琰正轻轻地抚弄着她的长发,他的目光从上方投在她的脸上。

    “陛下赐来的人应该怎么办呢?”她实在是发问,而不是出于试探。章琰的手顺着她的领口伸了进去,楚氏将眼睛闭了一会儿,她清楚自己不能再问了,她沉默着目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戚氏穿着桃粉色的嫁衣坐了一夜,并没有点缀多少饰物的银丝狄髻,仍然压得她的肩颈后背无一不疼,因为没有盖头,便连憔悴也无法掩饰。直到鸡鸣时分,她只好重新匀面梳头,挽着乌油油的一个素髻,惶然又黯然地去与楚氏磕头。

    之后一连几天,戚氏都没有见到章琰一面。她曾经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那些家破沦亡后仅存的自尊,在楚氏的注视中一点一点地被摧折下去,从慌惧,渐渐地变作死寂。入冬之后,卞姨娘在北平染上的旧病忽然发作起来,章琰去看了几次,更多的还是在正房与前院间盘桓。楚氏总想着开口将章崊暂抱过来,踯躅着,到底没有提。

    应天府上第一场初雪落下不久,戚氏在正房中做了很久的针线,她已经很习惯与自己多出的女主人同处一室。因为积雪,连天黑也不觉得,总以为外面还亮着。她这种御赐的姬妾,与抬上来的丫鬟还是不太一样,也或许是为了示好,她向楚氏告退时,周姨娘主动帮她打起了帘子。

    戚氏低着头,转过身子,一抬眼,迎面看到了下衙归来的章琰。

    章琰本就是未至而立的年纪,在三品高官常服金钑花腰带的陪衬下,更显得格外年轻,清隽高挑,衣袍间裹着雪夜中凛凛的寒气。这多日以来,戚氏脑海中浮光掠影般的幻想早已消弭涣散,男人总是喜欢称强战胜的,她作为一样漂亮的战利品,受到这样的冷落,那么或许,她后半生的丈夫,是一个腰带十围、夜夜泥于犬马声色之中无暇分身的酒色之徒,要么他是一个有心无力,枯干衰朽的老人。她实在没有想到,她实在不敢想到……

    楚氏的脚步顿在中堂,借着帘栊外积雪的反光,她看到戚氏脸颊上的泪水。而章琰似乎竟笑了一笑,无可无不可地称许:

    “你很懂事。”

    戚氏浑身都轻轻地颤抖起来。楚氏站在一边,眼前的景象也渐渐模糊,所能看到的,惟有一个新鲜的灵魂,在她的眼前被活生生地碾碎。“怎么站在风口?”似是丈夫的手揽过她的肩膀,她只觉得喉咙中堵着一块丝绵,用尽浑身力气才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她只是摇头,“我不舒服。”他轻轻地笑,似乎是很纵容她的无理取闹。她的脚下却发软,天地都在旋转,不知扶着什么,便弓下腰身,呕出了肺腑中的酸水。

    楚氏有了身孕,理所当然地不能再去阻拦她的丈夫,或许章琰一直也并没有承认她的“阻拦”,不过是在按自己的心意行事而已,他天生是不受人阻拦的。她曾经幻想出的许多理由,只是她的妄念和不甘。

    楚氏这一胎来得实在太不巧,这一年冬天干旱苦寒,南边的鲜菜也不成活。她又反应很大,既闻不得rou腥味,也闻不得炭气,镇日闷在房里,吃了多少东西,过几刻便统统呕吐出来,腹中空了,虽然反胃,又不得不继续再吃。有时严重了,冬兰与春雪都抱着她哭,只是一声一声地劝:忍一忍罢,忍一忍罢。她想,冬天究竟还有多久呢?这样的忍耐,究竟还要到几时呢?

    渐渐心中便生出一种痛恨,首先痛恨自己,紧接着痛恨自己身上一切的症疾,再之后,便连自己的将来也一并痛恨起来。惟有足够鲜活的人才能够痛恨别人,过于消沉的时光,则不免滋生出自怨自艾来,一环扣着一环,套在她的身上。她连哭都不好哭了,孕中流泪是不吉的。

    开春之后,楚氏的肚腹像吹气一样地胀大起来,脸颊上倒是迅速地消瘦下去。章琰从来没有苦待她,太医一次又一次地递本请,终于她连太医也看厌了。好在胎养了四五个月,种种早期的反应平息下来,旧的愁苦走开了,新的愁苦却接踵而至。她开始因为多思而失眠。她胎稳之后,其实章琰经常来陪她,她便紧盯着丈夫的眉眼问:

    “我的岐哥儿怎样了呢?”

    章琰不着痕迹地轻叹一声,抚摸着妻子凸起的小腹哄她,“怀里还揣着一个,你怎么总想那一个?教这个听见了,岂不要吃醋?”

    楚氏慢慢地低下头看自己的肚子,又慢慢地抬起头来,两道细细的长眉拧紧了又松开,半晌后,仍是睁着一双眼开口:

    “我的岐哥儿怎样了呢?”

    章琰手上一顿,只得回答道,“他很好,他好得不得了。”

    谁想楚氏忽然大怒,一把甩开章琰的手说道,“你怎么知道了?你怎么就知道了?你章大官人,惯会是喜新厌旧的,这么多年来,你早就把我们母子抛在脑后了。你一路加官进爵,我们家现失了势了,不似太祖皇上那时——”

    “你们家?”章琰握住她胳膊的一手渐渐收紧,睇着她沉沉地问,“哪里是你们家?”

    楚氏指的自然是安国公楚家,出嫁女提起自己的娘家,本来是一件理直气壮的事情,可是楚氏在淮安章府孤单地守了五年有余,又猝然处在章琰的逼问之下,一时竟然张口结舌,许久答不出话来。章琰见她沉默,面色便徐徐缓和下来,楚氏却偏开脸道:

    “我何尝知道哪里是我们家呢?是公府?是章府?是淮安?还是南京?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又何苦拿这话来刺我的心,我早就知道,这个世上多的是长门之叹,又有几个故剑情深呢?”

    章琰怒极反笑,毕竟忍耐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早些歇息罢,你身子不舒服,在说胡话了。”

    楚氏却只当他又要转头就走,她本就是强弩之末,累年来无尽的忧愁与愤恨终于滚滚地倾泻下来:

    “你走罢,你走罢,去找卞姨娘,去找戚姨娘,我也不知道,你在北平这五年,究竟都学会了些什么,我也无福消受,你好过是出去,去,去……”

    丈夫的影子打在她的身上。楚氏口中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不得不仰起头来看他,章琰站在她的身前,胳膊拦着她身边的的护手,将她大半边身子都圈在他的影子里面。

    “那里的冬天实在是冷,”章琰平静地凝视着他的妻子,慢慢地放开手指,站直身子,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北平围城的那一年,冷水从城墙上浇下去,转夜就结成厚冰。顺天府的知府站在城墙上,保暖的煖耳都分给卫士,自己被城下的冷箭一箭射穿喉咙。彼时尚且在世的诚孝昭皇后,正带领着北平城所有官员兵将的女眷登上城墙,投石御敌。她自血泊中将知府的腰带解下来给我。那时北平城中不剩一支成队的将士,爬在城墙外的敌军像蚂蚁一样,我们用冷水与人血使他们滑落下去摔死。

    “我白天与老弱妇孺并肩作战,晚上焚烧他们的尸体,幸而北平是前朝的大都,常平仓尚有余粮,所以盈路的积尸还可以被焚烧。十一月陛下回援北平,城内飘散的骨灰已经积得同雪一样厚。枕前枕戈待旦,尚且还算光明可期,转到后方,便只剩下阴谋、仇雠与背叛。当然还有审讯,手段百出,物尽所用,力求更快的审讯。你现在看着我,难道还看得到一个青年坦荡的处士?我实在是什么事都做过了。”

    章琰俯下身子,捧着妻子的脸颊,拇指轻柔地拭去她腮边不知何时挂上的泪水:

    “你为什么要向我说这些话?夫人,你来告诉我,你果然想要知道,我在北平的这几年,究竟都学会了什么吗?”

    “——我想要知道。”

    章琰一怔,楚氏正仰着头,她的双眼,清透而哀伤地映在他的眼底。他的右手无端地一颤,妻子却并没有借机脱开他的辖制,她伸手紧握住他。

    “你出去的这几年,不仅有利禄、功名,和前程,同样有阴谋、仇雠和背叛,我从前知之不详,现在我知道了。可是你仍然还有妻室,你仍然还有儿女,莫非我们的后半生,都要被放在怀疑与试探之中吗?”她说起“我们”二字,忽然感觉到一阵极大的痛苦,腹中的胎儿似有所感,也不安地躁动起来,她不知是心痛还是腹痛,泪水涔涔而下,却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难道想要吓倒我?你是我的丈夫,我不会被自己的丈夫吓倒。”

    她攀着他的手腕,章琰的五指不知何时轻轻地松脱,虽然仍然贴在她的脸上,比起之前仿若把玩爱抚的姿态,倒是真的像是在给她拭泪了。楚氏的泪水由热转凉,终于无声地偏开头去。章琰静静地凝视着她,她发间掠鬓的一串珍珠步摇,微微地颤动着,在她的腮边投出狭狭的一段影子。

    “早些歇息罢。”章琰竟然又说出同样的话,话中却静悄悄地柔软下去:“我也累了。”

    翌日并非旬休,楚氏晨起梳妆时,才发现日头高挂,章琰早已上朝去了。她自上应天以来,总是陪他早起,象征性地替他系上衣带,或者披上外袍,这本是她应当做的事情。年纪尚小的夏蝉在身后替她绾发,很懂事地笑,“自太太怀了小哥儿,难得睡得这么踏实,许是哥儿大了,每日也知道事。”

    戚、周两个姨娘在外面等了很久,卞姨娘的病有了些起色,只是主母孕中,怕过了病气,仍不便来。冬兰倒向主母禀,陈贤来了。楚氏因说两个姨娘:

    “教她们都避一避,以后倘若无事,也不必天天都来。”

    冬兰低头答应。陈贤带着一个没留头的小厮,却亲自捧着一只素面包铜的小箱,站在外堂的隔档前奉给楚氏。皮箱并不甚大,那小孩子本想转手接过,楚氏抬一抬手,直接命陈贤道:

    “打开。”

    那小子十分局促,陈贤殊无异色,扭开铜扣,掀起顶盖,仍是双手捧着。其中端端正正摆着的,原来是一条素金镶扣的鞓带。按本朝官制,正是四品知府常服所佩。她心中一刹时百转千回,半晌只是强笑道,“你们看这个人,我又不去升官入仕,他怎么将这么一条用旧了的腰带给我?”

    几个丫鬟不知其详,都不敢应,惟有陈贤仍赔笑道,“老爷是什么意思,小的实在也不清楚,只是千真万确,是一大早特意吩咐过的,要拿来给太太。”

    楚氏别开视线,陈贤将头垂得更低,更不敢多听见什么动静。惟有夏蝉猜出主母并非悲感于内,大着胆子下去中堂,把一只皮箱捧了回来。楚氏拿起那条鞓带摩挲,革带虽旧,仍然是仔细地清理保养过了, 只有被镶边遮挡下的角落还残留着几处暗渍。她抚摸着这几块血渍,脑海中不知闪过什么,悲喜交集,倘若不是当着下人,几乎又要堕下泪来。她腹中的孩子已经十分显怀,楚氏忽然觉得,好像数月后的产期,也不是那么遥远了。

    “这东西不好,”夏蝉忽然开口笑道,“不知做什么来的,倒引得太太十分发愁,我把它拿开去。”

    楚氏恍然回神,指着夏蝉训道,“瞧瞧,偏偏就她会说话。”话中亦嗔亦喜,又哪里有半点动怒的样子。陈贤知道事成,打着躬告退去了。

    恰逢章琰有几桩要案,一连几日都宿在衙里,到旬休的那日,也直到午后方回。彼时他虽然只是三品侍郎的官衔,但永安帝要许他前程,所赐的宅邸虽不甚招眼,同街毗邻的一座旧宅,抄家之后竟然一直空置,只待章琰官职迁升,便可以拆墙扩建。是以,章府角门外的一道小巷,是只有章家一户宅邸的。章琰回府时看见有车自其中转出,便知道是楚氏有客。

    果不其然,回到正房,便看到楚氏左手案上还留着一只待客的攒盒,未及收下,章琰入座后随手捡了样点心吃,甜得直皱眉。楚氏将攒盒转过小半圈,不动声色地向丈夫那边推了一推。章琰眉梢一动,便拿了楚氏给他转来的这一种点心,果然咸鲜酥美,很合胃口。因楚氏还别着头不看他,他偏偏又将攒盒向妻子那边一推,楚氏察觉动静,一看那点心,只是脸上发烫,说道,“你要是饿了,就叫人摆饭来。”

    章琰笑道,“我原不饿,只是不好辜负了你的美意。”

    楚氏几乎想啐他一口,折衷着轻嗔道,“你这冤家,你明明看见封侍郎府的马车出去,又怎么不问我?”

    章琰因道,“原来你是与他家来往,这些本来是凭你做主的事情,你不向我说,我又要怎么问你呢?”

    楚氏倏然转头,直直地撞进丈夫的目光中,她心里清楚,他纵然有十句话都举重若轻,刚刚那一句却是实实在在地落下来的。其实他本不是个喜欢将话说尽说透的人。楚氏慢慢地笑了一笑,柔软地闯进了他们为彼此留出的余地之间:

    “封太太姓黄,原与你在北平时那位上峰黄知府是族亲,只是很远了。黄知府在阵前殁了,本来该有荫封,只是因他无子,族中也无近亲,年前陛下便只赐了祭仪。不过我今天才知道,他本来还有一个出嫁的女儿,夫家寻常,只那女儿又有一子,回京奔丧时,听说景况并不很好……”

    “这是你这几天中查明知道的事?”

    楚氏拿眼将他一瞥,笑道,“这是大罗神仙托梦给我的,我今天中午午睡时才知道。”

    章琰亦喜亦奇,好像第一次见一般细细地盯着妻子打量。楚氏本来不惮于此,可是丈夫的眼光愈转愈切,终于她耐不住般起身,随手又将那攒盒一推,没头没脑似的问,“你到底还饿不饿?饿不饿?”

    黄知府家中的境况,她只说到这里,因为她自知章琰会去帮扶那位少年的前程,也自知章琰明白她会为了她家的女眷上奏椒房。他们分明是久别重逢,却好像从未失掉类似的默契,分明已重逢了这么久,又好像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地默契过。章琰只是跟着起身揽住妻子,抚摸着她凸起的小腹,说话也有些答非所问:

    “还有多久?”

    “四个月。”

    “怎么这样久?”

    楚氏红着脸倚在丈夫的臂弯中,终于得偿所愿,低头狠狠地啐了他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