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章 荀先生，你要效仿屈子投江么
八十七章 屈子投江 他在一片白雾中凝视着远方，距离官道某处二十里外有一条河流，名为运粮河，于是带领刘备策马而去。这是曹公迎逢天子都许昌时，命人开凿的河流，将大小不一的支流挖开成为一整条宽阔的大河，便于行军运粮之用。荀彧除了举荐和谋略，更多地是督促旁人发挥才能。而曹孟德则是个军政全才，除了残暴多疑以外，他的能力几乎不可估量，能在所有的领域发挥特长。开凿河道或者是屯田，采纳建议、接纳人才，雷厉风行的军事手段和永不言败的意志力，以及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作战方式，即便大军压境也绝不退缩。这点刘备和他很不一样。荀彧考察过刘备的能力，尤其是作为主帅的能力，以及作战方式。 刘备与曹cao不同。他擅长游击和撤退，敢于冲锋陷阵、不畏死，但绝不会死战，一旦有败绩便会保命退缩。这样的作战方式是非常容易存活的，但很难取胜。荀彧不是很想承认……曹cao在带领军队屠城时获得了大量的军粮，足以使军队不必退缩，可以一往无前地战斗下去。刘玄德不行，他自己不想死，也不忍心残害老百姓，军队缺粮败亡的情况很多。荀彧多少有些羞愧，曹cao在他的谋略规划下屡战屡胜，也残害了大量百姓，但他辅佐不了刘玄德，这个还算仁义的主帅背负不了任何人的期待，只能作为一个游侠头子四处帮帮民众、抗击抗击敌军，大不了就跑掉。 荀令君不是个愚蠢的人，他想曹公和刘备肯定也不是，他们都清楚自己的能力、缺点和优点。荀文若能辅佐的只有曹孟德这样残暴不仁的君主，他辅佐不了好人，这世道也从来容不下好人。刘备这个好人之所以屡次被打败却没有死在乱军之中，除了他强大的逃命能力，只不过是因为他被这些恶人怜惜着、爱护着。就连屡次弑主的吕奉先也为救刘备辕门射戟，舍不得害他性命。刘备这个好人要靠着一群坏人保护才能活命，他哪来的资格嘲讽别人？ 二人驰骋到了河边，在一颗矮树上系好马匹，下马在河道旁步行，刘备手中提着袋子、慢慢悠悠跟着荀彧走着。脚下泥土松软湿润，雨后的河面上泛着朦胧的薄雾，河水潺潺流淌，微风浮动涟漪，偶有一些河鱼跳跃引起波纹，浑浊的河水下暗流涌动，但表面上还是一派风平浪静。刘备站定一处，目光深沉地看着平静的河道，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荀彧的目光也静静注视着他。 浓烈的惆怅的沉重的痛苦如同河底的淤泥一样也在他心头淤积，或许早在刘备到来之前荀彧心就早已被污泥填满，他一遍遍诘问自己这样的人生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甚至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里，荀彧会幻想如果自己和陈宫张邈一样因为曹公屠城而逃跑，即使死在乱军之中，是不是良心就能稍微好过一些。为了天下太平他们都牺牲了太多东西，也包含那所剩无几的良心……但是荀令君毕竟没有想过要逃。除了不认可吕布是明主以外，更因为这里是他的家，他从没想过要离开。 他曾与曹公约定济世安民、平定天下，就算在民众眼中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刽子手，就算天下太平遥遥无期，他们也会为了这个共同诺言走到最后，决不能背叛……不得不说，刘备出现后，荀彧也曾短暂地动摇和游移过。他想，如果有一个仁主可以呵护百姓、也能让天下太平该多好，刘玄德会是那个人吗？刘备很特别……他有一种特别的凝聚力是旁人所没有的，无论失败多少次都有人拼命向他靠拢，从皇帝到诸侯，从士人到百姓，大家都喜欢他、依恋他。但他傻乎乎地把徐州交给吕布，自己跑去打袁术，最后被吕布夺走了一切，也夺走了那些心怀良心的士人全部的幻想。 谁屠城刘备就反抗谁，谁劫掠百姓他就揍谁，揍到自己没有一块根据地，真是个疯狂的家伙。其实他也不是没有合适的幕僚，陈登陈群都曾为他谋划争夺天下的方案，但是他一个都不听。荀彧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人，如果说自己是他的谋士，只会感到深深的无能为力，或许还会有一屡能和他同生共死的无怨无悔。但荀令君不能，他背后是一整个家族，是天子是许昌，还有他和曹公那裂开缝隙，或许已经濒临破碎，但不得不坚守到最后的，承诺。 曹公拥有卓越的军事才能、傲视群雄，站在时代巅，他才是唯一能帮荀彧实现理想的人……以威慑强权速定天下，留下满目疮痍的河山待人修复。荀令君会是那个修复它的人么？他不知道。荀彧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不知是否还有资格修复这破碎的山河、充满苦难百姓。他每往前走一步，就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因他而死，退后一步则是无尽的叛乱、匪徒、军阀林立遗祸无穷。荀彧知道白门楼上的陈公台宁死不降、不必顾及活下来的百姓由谁去照料、秩序由谁去维护，只求不和祸首沆瀣一气。但荀令君不能这样心无挂碍地死去，他没有顶天立地的勇气，也没有逃避的资格。 荀彧负手而立，向着河道走了两步，竹月色的禅衣在微风中摆动，他凝望着眼前平静的河流。 屈子投江而殁，介子推抱树而亡，他们都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志存高远的义士，但我不是。荀彧想着，我是荀文若，也只是荀文若，我只能尽己所能去做更多事，绝不能这样为了理想轻易赴死。 世人看中的只有利益、只有眼前的得失，就连曹公也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不会为了所谓的道义去损害自己的利益。也不是没有看中道义之人，但是……荀彧一边想着一边失神往前走去，被人一把拉住衣服，往岸边扯了一下，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些笑意。 “荀先生，我不过是骂了你几句，你就要气得效仿屈子投江么？” 这时荀彧才突然清醒过来，看到河流竟然是如此之近，几乎近在脚下，差一点就要掉进水中。荀彧不会游泳，若不是被刘备拉了一把，就这样掉到水里，大概要落个失足而死的名声。 只不过这人一向施恩必讨、有仇必报，这一下行举手之劳救了荀彧，他肯定会想方设法讨回来。荀彧此前在曹公面前谏言刘备危险、就当着刘备的面直言不讳，也跟他结满了仇怨。这一恩一仇之间，刘玄德肯定要报复。方才真真假假骂了一大堆，为避营中耳目刘备说得极为小声，此地道路宽阔、四周除了少许树木植被并无遮挡，绝对不会藏着一个探子细作，他们终于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即使这样的密谈会遭人猜忌，也不想在压抑中悄无声息地沉默到底。 刘备松开了扯着荀彧衣服的手，荀彧转过身来看着刘备微笑。 “多谢将军相救。彧还不想死，不会效仿屈子投江，还请将军放心。” “你投不投江我不管，咱俩一起出的门，你要是死了，别人会觉得是我杀的，”刘备乐，“我可不想坐牢。” 刘玄德的笑容曾为荀彧驱散心头所有的阴霾，但现在却让他感到如此恐惧。他将荀彧拉到这个广阔的二人世界里来，避开了所有的耳目喉舌，丝毫不顾及荀彧是否会因此被怀疑。曾经那些无尽的密探与校事让荀彧感到厌恶和鄙夷，但是现在，他突然觉得只有那些探子才能给人一丝安全感，只有在被人监视的情况下生活，才不会引起任何怀疑，也不会因此被人迫害。 这个瞬间荀彧明白了刘备为什么拼了命地要逃跑，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不再犹疑，无论刘备说什么，他都会守好自己的立场，绝对不会再被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