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
太平
‘……我不喜欢剑。’她小声地说。 剑有双刃,伤人伤己;伤人三分,伤己七分。 她不喜欢毫无转圜的东西。 所以她只愿意把剑当做是礼器……其实她也不喜欢刀,但刀毕竟是单刃,似乎可控。 天底下会刺伤人的东西,她都不喜欢,但无刀无剑,既护不了自己,又护不了他人,所以她讨厌这个以武为序的世道。 ‘那我自己学!’承月恼她不识好意,又拗不过她的想法,只是凶巴巴地说,‘等我学成了天下第一剑,你就靠我保护吧!’ ‘好哦。’ 那是一段多么无忧无虑、繁花烂漫的岁月啊,回忆一下都好像有数不尽的花在盛放。 美得叫她几乎忘记压在身上的血海深仇。 招秀继续往上攀爬,看到了另一个人。 早年的简锐意脾气更坏,有着近乎于苍白凌厉的俊美,眉眼间惯常是锋利与嘲讽:‘你凭什么叫我服你?’ ‘因为……我总是对的。’她轻轻地说。 他们一起构建了新的扶风楼……一起构建了东域新的版图。 或许,当年的尊主与紫微大帝是怎么走遍天下、敕令河山的,她与简锐意就是怎么走遍东域,怎么铺设乾坤印、选址书院、构建新秩序的。 她悄悄地将自己的理想种在这片土地上,那个嘴巴很坏的男人口是心非地给它浇水施肥。 在这个人面前,她不用停下来,她知道无论自己走到哪里,他都会在后面跟着。 无需解释,没有理由。 招秀慢慢往前走,道旁逐渐变得静寂无声。 没有虫嘶,没有鸟鸣,天底下只有一片月光静静地照在林泉间。 银发的南域巡狩站在那里,穿着深蓝色的罩衣,提着一盏水晶罩的小灯。 衣上的忍冬纹在浓夜中散发着荧光,灯里的蓝光盈盈地落在苍茫的野地,清澈又幽深,静谧又悠远。 他凝视着她,眼神温柔而欢喜,却不说话,也没有动作。 他甚至没有说出一句:跟我回南疆吧。 舍不得为难她哪怕一分。 因为他怕,他一旦说出口,她会真的抛下一切,那些理想、那些血仇、那些牵挂,转身扑进他的怀里……他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 蓝祈弯腰,将灯放在山道上,奢望这能为她的前路照亮片刻。 招秀在这截山道上停留了最长的时间,哭得满脸都是泪。 最后还是咬着牙重新向上走。 她看到立在孤崖上的身影。 氅衣道袍,乌发悬冠,垂手而立,孤高得像一只穿梭云间的鹤。 他的头顶旋着太极两仪,兜着漫天的虹光。 道家的洒脱出世在那人身上展露无遗,以至于他回眸看她时,视线都像是自上而下,穿越一整个俗世,才落到她身上。 他说:‘青云有期,清风无限。’ 她向往、敬佩,却还是坚定地回道:‘那不是我要的道。’ 她想要的道是什么呢? 招秀一步一步,继续攀爬。 幻象中,祭天台冉冉升起,山河化神而来,祭服高冠立在台上之人,煌煌耀耀,有着最鼎盛之时的绚烂无边。 他提着刀俯视她。 睥睨凡尘的眼睛,骄傲卓绝的风骨。 ‘刀者,霸道也。’ 她眼前又重现了那三刀的宏伟壮丽、气壮河山,她何其歆羡,何其憧憬。 她甚至会因此涌现出微妙的迷惘来。 只是从震慑中走出,她并没有走向他的想法,到底还是在心中默默地说:‘那也不是我要的道……’ 可她的道在哪儿呢? 招秀艰难地往上爬。 身披青衫、满身药香的人挑灯回眸,哗啦啦的竹影婆娑着倒映于窗,他的眉眼萧疏明净。 ‘留下又有何妨,’席殊慢慢悠悠说道,‘我也想见见你口中那个世界。’ 她的世界……她所向往所理想之境。 她心中,忽然有了莫名的勇气,梦寐以求的所在,怎么可以不去看看? 长着深琥珀色猫眼的青年蹲在边上,笑眯眯看着她,符纸在他周身飘着,山河图缓缓铺陈,宏伟浩瀚的龙脉之灵呈现。 ‘不要生气……也不准讨厌我。’墨黎轻轻地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招秀在他手上,第一次看到万物之灵。 那种对天地万物的感动与震撼,托举着她的脚,抚慰她血迹斑斑的脚底。 棠梨花飘落在脚下,忧郁清秀的书生拱手对她作揖,形容静美,面上带着久别重逢般的笑意。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秦铮温柔行礼,‘掌教,在下幸得送你一程。’ 她脑子嗡嗡直响,自山上奔涌而下的罡风忽然之间就失了效力,它扑在她身上,却如穿堂而过——风,被她踩在了脚底。 心怀浩然,诸邪不侵。 招秀一路爬着台阶,一路摭拾。 而这无边的登天梯上,她的身影越缩越小,一步少一岁,最后竟像是又变作当年那个三岁的稚童。 她回到最初。 中陆大儒江宜给自己面前坐得端端正正的女儿启蒙,他手抚书卷,含笑说道:‘阿秀,吾辈儒士,当有大宏愿。今日为你开蒙,为父还有几句话,你当牢记。’ 小小的孩童恭敬俯拜:‘谨遵父训。’ ‘吾儿须记——’ 大风起,茅屋瑟瑟,大儒挺直脊背,颜容肃正。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