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夏日之死
连续几个晚上流川都睡得不好。第一天他凌晨三点醒了,到客厅接了杯水,回到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第二天和第三天还是一样,这几天南烈一直住在他家客房,南烈话不多,说话态度沉静,又能够适当表现出共情,显然不至于让他更加焦躁。 他打了电话,掉了小区监控,还是一无所获。尤其白天他还要上班,南烈说他会帮忙照看的,现在要紧的是鳄鱼有可能会伤人。流川渐渐变得疲惫,第七天早上,这天他休息,森重宽给他打电话,对方语调兴奋的告诉他小说已经写完了。 流川一方面不想扫他的兴,一方面懒得应付他,他正为自己的事情烦恼,鳄鱼占据了他的全副心神,就是在公司里遇见曾对他表白的诸星大,他也没心思多加注意了。 诸星大显然很受伤。在打印机前发呆的变成他了,通常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而得不到回应,不免暗自思索是否自己暴露了哪方面的缺憾,或者是否自己还不够优秀;否则,按照自然界一向的思维习惯,优秀的那一方落败,得不到爱情战场上的幸福,这显然不合逻辑。这里面蕴含了一个大家自行遵守的规则,那就是占有,我只能拥有你,你只能拥有我,否则事态只会走向难堪,因为嫉妒而不可收场。流川不免想过,诸星大这样的人不会想zuoai情上的第三者,他因为遭受冷遇而怀疑自己的模样,实在十分可怜。流川想自己还是别让他痛苦,及早拒绝他为妙。 吉蒂并没有因为瓦尔特的妥帖深情就爱上他;悉达多在迦摩拉的花园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要拜她为师。在异性之爱之前,首先是同性之爱;在心灵之爱之前,首先是rou体之爱。人总要先屈服于自己的眼睛,经过眼睛和身体挑选后的对象,能够激发性欲,然后才去追求他。流川相貌优越,作为一个男人,他的英俊挑不出一点错,可是他的心门常常紧闭,对他来说,世间的大部分道德和规矩不能把他栓在原地,他不喜欢别人审视他,对他提要求,他更依赖自己的心。从很小的时候,他的美丽就初现端倪,他捕捉到街上各色人物的视线,人们从他身边走过时,总要多看他一眼。视线在身体上扫来扫去,扫来扫去,他已经学会了蔑视它们,心里满不在乎,有点瞧不起;况且他的性格相当桀骜不驯,对于贞洁,寻常人为了安全而严格规定自己的道德上的法律,他看也不多看一眼。他也曾经为了什么而燃烧过,他情愿为了梦想自溺,在成长过程中深深了解自己;也懂得了在事情无可转圜之后走出阴霾,泰然处之。他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世界无论如何都会继续向前爬动,活下来的人只会更加坚强,拥有永不被撼动的决心。 他告诉诸星大自己现在不爱他。那个人哭得这样伤心,流川一直为他擦拭眼泪,觉得他自己也能多了解对方一点了。流川表现得那么体贴,手掌温暖干燥,捧起对方因泪水而融化的五官。流川的个头是难得的高挑,他有礼貌的拥抱了对方,并且主动友好的吻了对方湿漉漉的面颊。对方说,他对他实在是有好感,流川说自己是明白的。而实际上,他认为对方总归是还能振作起来。 紧接着,他在第七天中午和应约和森重宽会面。对方约到快餐店里,在窗玻璃后面,倒映着两张年轻的脸。流川的面颊显然瘦削而冷峻,眼角因为睡不好而泛起青黑,他点了一杯裹着糖浆的圣代,却只是把勺子插进冰淇凌里不断搅动,只偶尔吃一两口。森重宽把薯条推到两个人中间,挤上堆在一起的番茄酱,眼睛慎重地打量着他。 “你该多休息。”他提议道。他这个人不擅长说多余的话,这天穿了红白相间的棒球外套和宽松的运动裤,远看十分显眼。他给流川看自己的书稿,其实今天他是来道别的,以后都不在东京,可能要么攒钱出国,要么回老家工作。不过他没和他提自己的事,只是慢腾腾地吃东西,期间流川的手机震动了,对方瞥了一眼内容,眉毛皱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开来。 “我得走了。”他公事公办似的解释道,“我托朋友帮我找的东西找着了,我必须得回去。” 森重宽理解地点了点头,“没关系,你忙你的。” 流川拿出稍显笨拙的礼节同他说:“抱歉,本来你今天心情挺好的。” 他捏了捏他的肩膀。流川潦草地走出大门,从这以后,他再也没见过森重宽。他叫了出租车,赶回短信中提到的地点时已经过去了半个钟头,目的地稍显荒僻,地上堆积着一丛又一丛垃圾滩,变成了街边无孔不入的杂草。易拉罐上方纠缠着一对对苍蝇,无论朝哪个方向飞,都逃不过残羹冷炙对它们的吸引力,脚最终还是落在一开始离开的原点上面。垂头丧气的柏树互相勾结,经过沙砾和尘土的洗礼,树柏面色发黄,形貌佝偻,如同死不掉的老妪。在几乎可以说是下水道的地方,连接着浑浊的水流,一直游向远方。流川跟着水流向前走,绕过挡路的黄褐色集装箱,拨开碍事的野草,终于抵达了城市边缘。远处,高耸的信号塔只剩下漆黑的轮廓,这个距离已经看不见电线杆上成群的鸟雀,偶尔却能窥得落单的燕子张开双翅,在空中剪开一条轨迹。 天气实在是太热了。蚊子和苍蝇制造的响声变得让人恶心,在仿佛挨得极近的太阳锅炉下方,感到任何一点不适都会在行人的心中扩大,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流川感觉膝盖疼痛,眼中过度曝光的场景边缘线有些扭曲,热浪钻进他的皮肤里面。他十分冷酷的向前走,终于看见一个戴帽子、捏着伞柄、穿白衬衫的年轻男人,正立在原地抽烟。这人正是南烈。他见他过来,把帽子递给流川,并用双手把伞撑开了。 “你不喜欢闻烟味吧。”南烈用一向起伏不大的声线说,“它死了。” 流川点了点头。两个人默默无言,肩并着肩向前走。土地变得湿软起来,浅薄的水汇聚到一起,植被变多了,空气中飘来一阵腐烂的味道。动物的rou被分解者消化的气味对人的嗅觉来说十分呛鼻,不多的芦苇丛中间,鳄鱼的尸体泡在连成一片的泥水中,它脚下的泥土有变成沼泽地的嫌疑。流川的鳄鱼,嘴巴比较歪,他不能十分准确地辨认它,不过直觉告诉他恐怕就是这个。 流川不由得感到一串坚硬的悲伤击中了自己。其实他对它的死并不感到意外,有句老话怎么说,洪水过后必有瘟疫,或许家中漏的水已经预示了这家伙的悲惨命运。他一直觉得鳄鱼的存在有点象征意味,常年独自一人生活,他这种人养育宠物是很能够填补家中大段大段的沉寂的。可是话说回来,他现在还需要它吗?在鳄鱼心里,这个愚笨的动物总是头脑不清醒,它几乎很难产生什么想法,只是十分信赖它的主人。 它一直坚信它的主人会带它去热带雨林,到美国,非洲,远渡重洋。它的主人坚定而有行动力,为养育它支付了高昂的水电费,给它提供吃住,虽然寡言少语,但是它无比信任的供养者和亲密的伙伴。没人知道它是怎么爬到城市边缘的,报纸上和新闻报道里并没有相关的目击者(这一点南烈雇人证实过),很可能它只在夜间行动,白天在隐秘处休息。不管怎么说,它现在已经死了。 “你想要把它处理一下吗?”南烈问道,按照尸体的腐烂程度,这恐怕很难。 “不,这样就好了。”流川摇了摇头,“我们回去吧。” 于是沿着河流的线索,两个人和来时一样沉默地走回去。太阳光斑投影在人手和皮肤上,增加了行程的不快。南烈的车就在近旁,他还是照样为流川开门,自己坐在驾驶座上。车里开足了冷气,有了铁皮壳的庇护,人就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