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地狱
一 在动身前往西南方的海岛前一个月,南烈不知患了什么病,整个人瘦了,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皮肤干枯而苍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在这副逐渐枯槁的身体上格外引人注目。 他本来就有点个性阴沉,鲜少说话,不太愿意和大多数人搅和到一起。那一年的七月份开始,就在事情发生以前,天气灼热而沉闷,一些流行病在街头巷尾间逃窜,阁楼下三五成群游荡的流浪猫隐了身,就这月中旬,说不准是哪一刻,他开始整晚整晚地做噩梦。入睡前和惊厥的间歇,他总要喝点啤酒,以至于白天也神经不振;发展到后面,他干脆失了眠,梦变成头痛发作,敲打他的身躯,连带着身体也丧失了力气。 他所梦的内容不是一种景象,而是一道声音,好像是某种催促或命令,那是非常原始的叫喊,你可以在福塞利的画中听见这种怪诞的声响,也可以在威廉·布莱克的诗歌中品尝出那种异教的邪恶。他的脑袋好似一块被风扯碎的岩石,大约一周之后,安眠药也不管用了,他睁着眼睛上床,等待他的是令人绝望的清醒,还有漆黑的天花板,头顶上逐个排列的污渍,裂纹,碎片,他依次数它们的数目,发现无论干什么都毫无益处。 他就是睡不着。他是有女人的,偶尔他会到她那里过夜,他们之间是一种稳定但互不干涉的关系,有时候,他觉得那女人幼稚,不了解他的心;女人觉得他难以相处,除了金钱外不对他提感情上的要求。岸本来看过他。他兄弟急坏了,认为他需要有人照顾,让他把生意上的事先放一放,给他叫了有执照的私人医生:几个人试了唑吡坦、阿普唑仑、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等药物,还让他尝试一种熏香疗法,据说是从南亚那边流传过来的偏方。南烈有规律的做了尝试,事实上他家原先在日本经营药堂,但和头疼失眠不搭边,他也不想让父亲心烦意乱,就把他的失眠症对家人按了下去。 他还是常常夜间惊醒,早上五点就不能睡了。他知道生病是漫长的过程,但每天醒来,干涩的眼球告诉他这一天潜藏的失眠的威胁;上床之前,皱起的眉头挤压着无法入梦的忧虑。在月末,私人医生打电话给他,高兴地向他推荐几个病例:医生从同行那里听说,几个在夏季和他患有相同症状的人都得到了痊愈,病人们对梦中情形担惊受怕且语焉不详,按他们的描述,入睡后无处不在的声音牙尖齿利地啃咬他们的脑袋,好似睡梦这间窄屋闯来一匹狼,患者因为疼痛而不能阖眼。医生仔细地查阅过相关记录,其中指名道姓的仅有四、五个案例,值得一提的是,虽然不是全部,他们发病后寝食难安,不约而同地跑到大西洋西南方向的小岛旅行,从那以后这些人就全部不再受失眠侵害了。 这算一种解决方法吗?客观的讲,医生只是同他闲聊似的提起这件事。这传闻很奇怪,颇具神秘主义的色彩,在所有记录中都不曾谈到患者为什么要远行,为什么要到那个地方。那名不见经传的小岛在地图上不经标注,由美国出发要先坐火车,再乘船出海,最后经当地人的快艇往返接送;岛上的人说通用语,居民个子偏高,看皮肤有黄种人的特色,而且全部信教。那里的巫师萨满引导生病的旅客参加秘密仪式,出来的人都发了誓,对具体细节缄口不言。他们是完好无损地离开的。自那以后,“问题就全消了。再也没有尖声怪叫困扰着我,我睡得很安全,每天能睡七个小时,我再也不害怕了。” 医生将笔记转述给南烈,南烈沉默了一会,挖苦的话跑到嘴边,转了一圈又掉回胃里。不好说他对传闻信或不信,那天他没睡着,半夜起来喝了些甜酒,头有些发昏了,便独自抽起烟来。他既没有足够的精力专心做事,也不能迎来放松的休憩,窗户明明开着,却只感到身体发闷。他发现自己精疲力竭,充满厌恶。 一个不健康的身体是很容易带来不快乐的。 南烈平常没有看电视的习惯,这天晚上他在几个看台拨来换去,突然想起医生的故事没讲全,他没告诉他海岛的名字,也没和他说,失眠症有没有严重到让人成功寻死的范例。他心里想,既然没人取名,或许那座岛应该叫“劳拉西泮(这也是他吃的一种药的名称)”,能让人快速入睡,哈!其实清醒有什么不好呢?尤利乌斯·凯撒靠强行军和不断的劳作抵御头痛,一个人要是醒着而无事可做,那才叫痛苦。他现在就被巨大的空白折磨内心,他熬到凌晨四点,烦躁地瞧着荧幕上两个穿西装的矮个男人满脸假笑地做商品推销,一个动作反复了起码一万遍,狗发狂地叫喊,声音穿过钢筋泥土的阻拦,满不在乎地刺穿了他。他的大脑又发麻了。南烈脱掉上衣,在宽敞的房间不住地走动,他觉得自己再不能忍耐,给医生打了电话,提到岛屿的事。 他用词简短,不容置疑,几乎要吓到别人。没费什么事,他就搞清楚自己要走哪条路了。他买了八点半的车票,带了护照,现金,一点随身物品,简要地塞在黑色行李箱内,他出发时正值七月的尾巴,给岸本留了口信,叫他记得把经费送出去,那共和党官员推辞他们的邀请,很可能是嫌出场费不够高呢。岸本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短则三四天,长则一星期;岸本又问他,要不要他或者板仓跟着去,他说算了吧,那地方偏僻难走,到站了他会和他联络的。 在车上他一直闭着眼睛。坐他对面的是对老头和年轻人,老人大致五十岁上下,保养得体,个子很高;年轻人有双大而圆的眼睛,嘴角总是带笑,不住地说些什么。因为他甚至无法进入短暂的休眠,半是被迫,他听到那两人的谈话……他们是老师与学生,为了考察某地民俗文化而出远门,不久前老人申请了课题经费,把那孩子抓来干苦力。南烈会记住这二人是因为,一直到佛罗里达州下车,在墨西哥湾最南端的岛屿基韦斯特乘船时,红润的太阳已经沉进山脊中央,地平线尽头浮起朱红的血线,他又看见那两人背着书包,和他上了同一艘船。他不由对此惊讶了几秒钟。基韦斯特和古巴隔海相望,夏天非常晒人,远去的海边耸着一幢幢脸色苍白的灯塔,沿着海岸线,高大的棕榈树把头垂向一边,有风吹去内陆了。 他们乘的是双桅帆船,36米长,10米宽,船上没有镜子,南烈在甲板上因为眩晕而呕吐时,在湛蓝的海面窥见自己瘦而狼狈的身影。身体虽则还算结实,却远不能叫他满意,他阴郁地掏出打火机,火苗被风止不住地吹熄。 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海水,帆船在中央起伏晃动,只是白色的一点,险有迷路的征兆。南烈看天色完全黑了,坐回自己的位子,在经历了几乎是半个月的失眠以后,他头一次睡得这样快,梦里他见到燃烧的火焰,尖声呐喊,还有不住地哭泣。似乎有什么在等着他。他感到恐怖的幻象头一次让人如此安心,庞大的黑暗带来的是睡眠的喘息声,他容忍那些混乱爬过他的脑袋。 二 船航行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降下小雨,南烈走的匆忙,没想到带伞,幸好阵雨没有变大的趋势;他的皮肤被打湿,早餐吃了面包和冷的冻干咖啡,胃有点不舒服。双桅船沿着大西洋和加勒比海的交界一路往南,经过维尔京群岛的港口时靠岸,南烈推着行李箱,脚踩在结实的地面:那是个业已发展的城镇,黑人和混血儿比较多,人们说话有严重的口音,港口停靠着不少货船并一些招揽顾客的生意人。南烈沿着海边走了一段距离,看到货船的售票点,便前去问卖不卖到科科伏科岛的票,船几点出发,售票员说去科科伏科岛得到北边渔村的港口,一些渔民夜里出海会经过那附近。一听要等到夜里,南烈有一阵没说话,他说好吧。 需要的话,他一向是个有耐心的人。太阳在头顶打了个90度,从一边滑向另一边,利用这个空挡,他和家人朋友通了电话,还同客栈老板娘聊了一会。老板娘身高五英尺九英寸,满脸雀斑,围着黄褐色的破旧围裙,把他散给她的烟用唾沫捻开,拿出里面的烟丝放在嘴里嚼。南烈吃了她做得蛤蜊杂烩汤,又吃了她做的鳕鱼杂烩汤,身体能够发热了,饭后喝掉一点点酒。老板娘告诫南烈,说他要去的那个地方住着一小撮野蛮的食人族,镇上的人不喜欢去那里,主要是那些人不信基督,他们信仰多神的教派,教义非常血腥,有时岛上会传来怪响。老板娘指望吃公粮的警署驱逐那些人,警长迟迟不行动,她说她觉得挺没劲。 南烈一边不声不响地观察那张夸张煽动的嘴唇,一边留意到窗外天色转红,指针指向下午六点,他扣了扣腕表,走出客店,中间有个贼摸了下他后腰口袋,想偷钱包,钱包不在那里。他大约步行有二十分钟,横穿渔村又用了十分钟,渔村紧挨在海岸边,港口附近打了窝小山似的垃圾堆,男主人说再过三个小时出海。这当儿,他又瞧见乘火车和双桅帆船时同行的老人和年轻学生了。年长的气质随和,目测有六英尺多高,戴一顶干草编成的遮阳帽;年轻的足足矮上几头,身穿浅色短袖上衣和蓝色牛仔裤,正在一板一眼地翻手心的小册子。 老人抬起头,目光快速地扫了一眼南烈,先一步友好地微笑起来。他有些发福了,不过看出年轻时很帅气,像个亚洲人。他说自己是第二次来,岛上的祭祀仪式给他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中央的池水可以捕鱼,不过夏天蚊虫多,只要夜里开灯就全部会围上来。南烈对他们没什么看法,只是说了些客套话,他穿着绿色带花纹的衬衫,下面是轻薄的西装裤,嘴巴收敛地闭紧,在年轻人用棕榈叶做成的摇扇三五不时的扇动声中,捕鱼人趿拉着走过来,要他们上船。 天的颜色又一次被煤黑色逼退。出门在外的第二个夜晚。船后腰置有马达,一轮轮在水中旋转的咔哒声,伴随着粗糙的轰鸣,水面划开皱纹,一道又一道三角形的顶尖。晚霞最后的红色倒在海上,不消转瞬便被吸入地心,不见踪影;禾本植物映下的投影蜿蜒坍塌,间或闪烁银光,南烈看到那些幽暗的带子间升起一团扭曲的轮廓,是水蛇的洄游,他不知道周围的人心情如何,自己却清楚地意识到身体正远离陆地,向充满了不安的海水驶去。船上古老的煤油灯大致许久没有变动过了,人的脸在光照下热的发黄,他明明没在梦中,心跳却逐步变快,神秘的尖叫似乎在耳边打转,一有时机就要冲进脑子里,让他头疼,不安,感受失眠的痛苦。他不知道在黑暗中小船行驶了多久,只是远方传来模糊的口哨,声音有了方向,船偏过头,在哨音的引领下摸索着靠岸。 南烈总是能回忆起那个时刻。他们的船停在海湾,学生搀着老人下来,然后是渔民,然后是他,一双赤裸的脚在枝杈间闪动了一下,慢慢的,走出来一个饰有耳环,腰系布裙的年轻人。年轻人的脸被灯光晃了一瞬,他看清那男孩瞳孔中一闪即逝的野生动物般的警戒,男孩的腿部健康而修长,南烈一下子停住了,只见他走到老人那里,直白地伸出手,老人从怀里掏出一枚打火机,放上那面宽阔苍白的掌心。 “这样。”他看不清老人的表情。或许一个人到了五十岁,在鼻翼下留上足够浓密的灰胡子,戴上眼镜,就是为了把嘴角和眼神用黑色签字笔覆盖,藏在皮肤后面。只见老人弯曲的拇指关节滑动转轮拨片,火舌从开口吐出来,点亮年轻人专注的黑眼睛,他的睫毛和好奇而审视的目光在火焰中一览无遗,似乎是着迷了,两只手紧紧抓着汽油打火机不放,现在它是他的东西。 老人拽起年轻人的胳膊,指了指打火机,指了指自己。 “Akira。”年轻人低低念了一声。看起来说英语对他而言不算难。 Akira揽过背着双肩包的学生,对他介绍到:“Hikoichi Aida。” 年轻人复述了一遍。接着他主动看向南烈,南烈觉得该轮到自己了,额头心虚的发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心虚,或许他知道,他只是……他只是有点儿喉咙发干,双手攥着行李箱,宽厚的嘴唇抖了一下。 “Minami,Tsuyoshi Minami。” 那赤裸的双脚在草丛间踩到什么,殷红的血汩汩冒出,年轻人弯下腰快速地低声咒骂。他的侧脸非常好看,南烈很想帮他把皮肤里的刺拔出来,但年轻人做的又快又好,马上跺了跺脚,拿起倚在树干上的标枪。枪顶用麻绳绑着某种动物的骨头,有些像是牙齿,南烈欲言又止。后来他才打听出年轻人的名字。听到这名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几乎立马就嫉妒了。 三 “你们这么叫他?” “对。这儿的人都这么叫他。我想他很漂亮吧。” “噢……教授您说之前来过这座岛。” “一年前的事情了。那会一个医生朋友告诉我有这么个地方,说我会感兴趣,我就听了他的。” (喝热水的声音)(咳嗽的声音)(什么东西被举起又放下) “啊,这是我夫人。” “看起来很年轻。” “大家都像你这么说。实际上她比我大几岁。” “那一定是您对她好。没让她干过活。” “那是您女儿么?” “是啊,我们还有一条狗。在这儿。” “真是幸福的一家。” “我已经老了……” 四 岛上生活的部落规模不大,往岛中心走,一大片袒露的高草丛和卡其色帐篷杂乱的连成一串,到了白天,不知道从哪冒出的赤膊男人钻到地面上,把帐篷间的空隙挤得满满当当,就如同这群人晚间躲进地下销声匿迹一样。他们甚至连车也没有。南烈以为,一个只受过大自然的教育,没有写过字,不曾上过学的人,脸上一定会有大片的粗鲁和胆怯,看到和自己不一样的同类,诸如他,教授,教授的学生,他们这种人上身和下身都穿衣服,也穿鞋,一双双躲闪的眼睛总要带着好奇和窥视的茫然滑过他们的身体。 这些原住民是十分排外的。没人主动向南烈搭话,连小孩子也和他们保持距离。第一个晚上发生了偷窃事件,南烈的热水瓶不见了,这件意外教他学聪明些,把钱和充电器贴身看好;但第二个晚上他又丢了钥匙串。南烈想这群人就像生活在悬崖的乌鸦,看不懂钞票意味着什么,金属制品,会反光的东西反而挺能勾引他们的好奇心。他跟着教授一道,到小岛南部的阔叶丛去过几次,祭司是个高大而皮肤黝黑的家伙,当他向他倾吐自己的失眠症时,那男人只要他等等,再过上三四天,他们会举行仪式的。在这之前,他就自便好了。 科科伏科岛离近赤道,中午太阳太晒,到夜里则爬出不少虫豸,晚间风由岛屿吹向海面,白天的风则从海洋吹去陆地。午饭只有炖鱼,食用盐嚼起来像沙子,汤有很大的腥味,南烈每次都喝不完,一有合适的机会,他就拉上帐篷补觉。在这里他总算解决了一半的失眠问题,偶尔南烈会产生疑心,精神上的好转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总是在傍晚六七点之间出门散步。他的帐篷附近算是比较低洼了,周围的植株被当地人用镰刀清理干净,一直朝南走的话,能看见树脚间隙穿行的粼粼波光。 南烈踩进水里。他拨开挡在额前的芭蕉树叶,硕大的红蜘蛛用脚搔了搔叶脉,闪身逃向冰冷的莎草茎根。 那年轻人离他十步左右,正坐在石头上,双手拿着小刀和长棍,捏住刀柄把木棍削出一节尖锥。他散步时曾也撞见过年轻人,但不敢向他问好,这里的住民也没有那么礼貌而斯文的习惯。教授曾些微地暗示过他,部落成员是不拿性交易当可羞的事情看的,要是他想要谁,只需找个中间人,由对方开价,通常代价不会超过一畿尼。年轻人的胸膛被光漆得坚硬而金黄,水中的睡莲一动不动,凝固在原地,狭窄的影子投映出土红或熟褐色。南烈任由心脏缩起来,矛盾地窥视着他,捏着树叶的手指也微微发抖。 要走上前很容易。他也这么做了。他问年轻人自己能不能坐在他身边,年轻人虽然惊讶,但只微微点了点头,你坐在这,他命令似的支使道,随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专心继续把矛削尖。细看之下,他更是俊美,南烈受石头和溪水升腾的冷气的氤氲,只感觉周身冰凉,专注地瞧他耳垂,穿环的圆饼像是银质的,边沿刻一行小字,不晓得是不是他的名字(Rukawa)。流川削好了。他吹一吹成果,站了起来,南烈感到自己有被丢下的风险,也跟着站起身。 他把五官绷得很紧,鼻子紧张地皱着,脸色阴沉,声音装满难为情的色彩。他实在是渴望,同时不可避免的感到羞涩。不知何时,南烈的脸已经不见血色,完全变得苍白。 “等等,我想……” “嘘,嘘,”年轻人把手放在唇边,机警地四处望了望,转身走进密林深处。他离开的速度不快,要是南烈有心追上,这很容易。枝蔓间传来动物的尖叫和重物坠地的声音,他看见流川拿尖矛刺穿一只野兔的身体,年轻人走上前去,熟练的用小刀划开腹部,内脏从伤口流出来,像什么软体胶一样黏在草丛上面。他的手进去掏了掏,胰腺,心脏还有肝,手伸出来时,已经完全被滑溜溜的组织液染得猩红。他还是赤着脚的,五指抓握兔子的耳朵,像抓住人的头发,另一只手撑住刚做好的矛杆。他像那些头戴鲜花,身着红裙的西西里少女一样高兴,眼中闪着纯洁的快乐,从密林深处离开了。 五 早晨来得很快,气温依旧闷热而潮湿,帐篷外净是皮肤黝黑、身涂油彩的男性和走来走去的小孩。今天按说可以参加祭祀,教授带了顶渔夫帽,学生跟在队伍末尾,一只手提着装满罐头和矿泉水的塑料袋,不时用翻盖手机给植物和彩绘的部落成员照相。他记录下来了一张又一张愤怒抗拒的眼睛,凶狠地瞪视着摄像头,很快让他放下手机,揣进裤子口袋里。他们七点钟吃过早饭就由祭司领着出发,穿过高高的金合欢树来到帐篷群时,一队年轻男孩已经等在这里,大家带着同样的面具,从下巴到胸脯刺出原始简朴的黑色条纹。 南烈的眼睛迫切地寻找一个饰有醒目圆坠的耳朵,人们的身体交叠在一起,他没找到,不由大失所望。帐篷顶端换成批了巨大黑色纹样的人脸,眼睛由一连串不规则同心圆构成,看起来大而无神,鼻子像是个有尖角的水滴,脸上的腮部和颧骨上方成三角形。这些图样由一张又一张麻木的人脸拼合而成,诉说了对火的崇拜,还绘制了大海深处的各色怪物。绘图者对怪物的态度不是猜忌与征服,而是赤裸的敬畏,当人在捕猎时,手上拿着尖利的鱼叉;而当所画角色面向怪物时,则两手空无一物,高高指天,表示自己的屈服。 他们在一树木屋停下,祭司用当地人自己的话说了什么,帐篷深处一串响动,有只手撩开帘子,手腕系着银环,影子在光照下摇晃,脸被面具半挡着。他仍认出来是他,因为耳边的银饰没有去掉,个子那么高挑,身形修长而结实,当看见他大胆的毫不掩饰的目光时,年轻人犹疑了一瞬,随后勇敢地回望了南烈。啊,怎么能无视的了他的注视呢。他曾经可说是个性格阴沉的人,对不喜欢的事少有耐心,而且有点偏激的色彩,一旦较起真来,他是不在乎自己用怎么样的手段得到想要的东西的。可是他还没有。他在他面前总有些羞耻感。只见不到几面,他就有点儿畏惧他了。 南烈是有失眠症的。为了这个原因,祭司把他和教授分开,单独引他从门后爬上小坡,教授则和另一群小伙子呆在一起。流川与他们同路,到目的地时,简陋的图腾柱绑着一个显然是怀了孕的女人,低沉的号角在耳边打出闷响,鼓声更是让人心情压抑。大约有十个男人把篝火点燃,女人的嚎叫声在这一记记重音中那么微不足道,南烈几乎听不见人的声带撕扯所发出的不顾一切的叫喊。 “她疯了。”流川低下头,突然对他耳语,南烈脖颈痉挛了一下,不相信是那个不声不响的男孩在对他说话,他转过头瞧他,体态优美的年轻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好像只有他是个局外人。他突然像被泼了冷水一样浑身发抖,羞耻,不止如此,他被牵着走向人群中,震颤还没停下,茫然地加入到大喊大叫的行列。人们夸张的围成一团,在火焰的注视下舞蹈,踏步,狂舞的身形让人联想起癫痫发作的患者,还有瞎子般的本能欲望在其中对身体的绝对掌控力。祭司抓住南烈 ,喂了一把干草似的辛辣的咀嚼物,面具上巨大麻木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嚼完,不知什么时候,女人已经分娩了。他看见婴儿几乎是酱紫色的头被摔在沙地上,丑的像只老鼠,几十只脚跺在孩子身边。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南烈希望有人把那孩子抱起来。 混乱之中,一位高个儿年轻人把面具脱下,南烈的整个世界都在晃动,那个人露出沉静的黑眼珠,乌黑而蓬松的头发搭在额前,他十分安静地注视着南烈,南烈仿佛被戳了个对穿,知道自己非跟着他走不可。他迈出一百来步,光线没那么刺眼了,在海滩岩的遮蔽下,年轻人朝他伸了手,南烈定定地注视他一会,他抚摸Rukawa的侧脸,警告的视线立马打在他身上,好像在说“别碰我”,手依然倔强的张开。 他把手表腕带解掉,把另一只手缠的龙眼手串解掉。腰带上挂着一块佛牌,取下来有点费时间,不过他把衬衫也脱了。他觉得自己并不好看,而且没那么年轻,男孩掀开遮住大腿的布料,抓住他的手伸进去摸了摸,让他惊讶地喘了口气。他不确定,没想到是这样,一时间只顾着凝视那双黑眼睛。和Rukawa在一起的时候,他感觉十分安静,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他小时候有点忸怩,在家里不习惯开灯或者发出声响。母亲一回家总是一个个房间找他,在哪里发现他的话,一定会把门敞开,反复叫他的名字,然后他会给一点回答。他觉得母亲像是在找没有待在原位的某件重要物品一样,有时他会十分冷静地观察这种活动,不知怎得,那情形在脑际一闪而过。 他的手指没有阻碍地进的很深,男孩倚在石壁上,他占有了流川,两个人都赤身裸体,因为他把所有的衣服和贴身物品都给了他,等会儿恐怕也要赤裸着回去。他觉得自己表情有些吓人,而且不知道是否是吃了干草的原因,头很沉重,身体却显得有精神。 他想扶着他走,男孩只是推搡几下,坏脾气的咬了他的胸膛。哦,他几乎因为这个又一次发了抖。他不是蠢货,知道爱是什么,走路时嘴里发苦,男孩狡黠的黑眼睛又一次透出纯洁的快乐了。或许他觉得刚刚结束的性是一场游戏。不管怎么说,他甚至比南烈要高,他把自己的面具重又扣在脸上,皮肤简直像大理石葺上似的。 六 他头晕发热,疑心自己是否染上了斑疹伤寒。一开始他以为是感冒,但考虑到身处环境勉强的卫生问题,角落里有流窜的虱子和老鼠,他觉得还是斑疹伤寒更严谨点。当地人明显已经学会如何同疾病和谐共处,过了一晚上,他呼吸顺畅,四肢有力,脑中就不再存有患病的阴霾。 可能是吃的干草的问题。人喝多了酒,陷入晕眩状态,也会这样。整整一夜,他都在反复考虑年轻人面具下黑而沉静的眼睛,还有微微张开的嘴唇,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南烈已经完成了仪式,没理由再留在这里。教授和他的学生看起来有权利待的更久,不过终有一天,他们也得离开。他们在利用这群野蛮人完成自己的论文,而他,他利用那个男孩完成了他的仪式,他现在真有一种恍惚的不切实际的感觉,或许在篝火的掩映下他吞掉的是致幻物,当地人冠以别名的迷幻药,幻觉让他发烧,这样方便他欺骗自己所参与的和所看见的情景有虚假的成分。教授带来的年轻学生还是很活泼,问他仪式上发生了什么,他只提及自己看见篝火、生育的场景。 那个酱紫色的刚被分娩的孩子去哪儿了呢?他突然想起自己完全忘了新生儿。 在离开小岛之前,他又一次去了祭司的木屋。趁着羽状的金合欢树叶的掩映,穿过茂密的阔叶林,越往南走,原住民越少,刚过去的篝火和节日氛围已经只剩下煮汤产生的浓烟,人们身上的条纹没被洗净,冷漠的用肩膀夹着弓箭,另一只手则拿着尖矛。流川就待在祭司的房子里。他蹲下来研究一只死鸟,看的很专注,从尸体连到房间墙缝的蚂蚁爬成一线,男孩好奇的把指尖插在队伍尾端,蚂蚁爬上他宽阔干净的手背,他把手向上抬,虫子就滑了一跤似的跌落在地。绿鹦鹉的尸体周围放置了一圈小石子,他身后的墙上则挂了一排排面具,屋外设有篱笆,墙上只开一扇窄窗,一些十岁左右的孩子手拿弓箭,在廊前晃着腿,好奇地打量他。 昏暗的房间里有一枚烛火在摇曳,他和祭司说了自己和流川的事,祭司叫那孩子的名字,Rukawa站直身体,眼睛guntang而明亮,他说现在你可以碰他了。 南烈走上前,抚摸那年轻人的脸颊,掌心发汗,一声不响地注视着他。他不是来自大西洋,生活里没有信仰,在这儿,他属于文明世界的闯入者,他和他们的生存方式格格不入。祭司说,他给男孩的东西(手串,表带,饰品,衣物,一小碟银币)价值不等,但确乎足够买下他的年轻人。他要他们抬起头,黝黑的男人举着烛火走在前面,他俩跟在后面,走出小屋,爬上山坡,踩过一路腐败的枯叶,再往后走就是沙滩,然后是海边,空气中飘来恶心的鱼腥味,太阳烤在皮肤上,仿佛在嘲笑人们的忍耐力。 南抬起头。他已经看见绑在图腾柱上的女人换了个模样,只能依稀辨认出人体干瘦的轮廓,眼睛通红,头发蜷曲,不知是谁为皮肤表面淋上一层黑漆,形态可怖极了。这种形象像是文明退化的标志,越往后退,越原始,对造型的表达越粗野,语言的使用越少,而且越难以被描述。柱子上的人似乎注意到他们,慢慢转动眼珠,皮肤上的黑水流了下来,在这可怜的魔鬼般的注视下,他仔细抚摸流川的身体,让对方皮肤发痒。他觉得自己脸颊在烧,在世界上生活的二十多年里,他是更敏感的那一类人,因此总能感到人生实际上是没有意义的。他抚摸他蓬松的头发,那纯色的黑眼睛毫无一点复杂之处,把警惕和好奇写的一清二楚,海岸边绑着艘苍白的小船,随着波涛的臂弯轻轻摇荡。 从此他觉得魔鬼常伴自己身边。他说,他要他的眼睛。在烛火微不足道的燃烧下,他抚摸流川的眉骨,流川丝毫不畏惧地注视着他,他的眼球在南烈掌心下滚动。南烈要是伤害他,南烈要是要他流血,那刺穿他身体的眼神永远不会改变,那眼神也许紧张,但没有一点迟疑,或者害怕;要是他的年轻人的眼睛被拿走,只剩下两个干瘪空洞的眼眶,那种神态和情感也是一点不变的。这先验性的感受按住南烈的肩膀,他声音不大的说,他要他的眼睛!此时,他不像平常的自己,他没有嚼干草,没有发烧,没有什么其他的借口,他向祭司要求一把小刀,祭司已经不像是个年轻人的保护者的角色,轻易的把利器借给了南烈。就算他握着刀,流川也没有躲开。 七 南烈坐在帐篷前,把衣服撕成条缠在额间。他流了满头满脸的血,尽管已经在小溪清理一回,头还是发晕,看起来一副狼狈相。他正想点上一根烟减缓疼痛,教授和学生走了过来,学生捂着胳膊,那张面团似的脸孔总算不笑了。 学生的五官善于做出各种夸张的组合,南烈嘴上不说,心里有点漠然,等那二人到了适当的距离,他站起来问他们: “怎么回事?” “哎呀,被蛇咬了。” “有经过处理么?” “没什么大问题,没有毒性,只是条玉米蛇。” 谈话到这就不必要继续了。南烈看教授腋下夹着一块石头,他把手上的烟吸完,倒了倒空盒子,然后倚在原处等了一会。他估计那边的动静消停下去,两人已经不那么忙,便抬脚朝教授的帐篷前进。他想看石头上是什么,两拨人一通客套,最后,教授帮忙把石头上的字念了出来: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教授说他只了解到上面记录着本地人对某一强力邪恶的原始朝拜,在路易斯安那的沼泽地,教授也见过这类石刻。教授说的兴致勃勃,这种血腥祭祀往往有杀人的要求,朝拜成员会为魔鬼造像,然后围着它跳舞,魔鬼越是邪恶污秽,就越能提供无限的能量,并且它们的形象各有不同。八世纪到九世纪,人们曾为是否要给基督画像争论不休,有些人不喜欢祭祀有具体形象的神,认为这是不敬的;相反,要是你去崇拜恶魔,就没有这些类麻烦的问题。 教授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南烈。这男人身形高瘦,脸色惨白,头上流了血,眼神越加的神经质。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他的生活其实很顺当,因为性格随和,本人又很聪明,只要付出努力,几乎没什么得不到手的东西。他非常善于和人类打交道,懂得什么时候要示弱或强硬,也明白要在适当的时候狡猾一点。 他问南烈计划哪天离开,那男人说今天,就今天,他来这里一个星期,好像被改变了许多,从前某种疾病折磨着他,现在折磨他的换了个东西。他恐怕还是得继续瘦下去。那是个阴郁的男人,平常话不多,有些难以接近。 南烈走后,教授妻子打电话给他,声音冷静,但语速偏快,似乎碰上什么麻烦。她带来个坏消息,维尔京群岛有疫病流传,患病的人咳嗽,发烧,陷入瞻望的昏迷当中,她担心这事的风险,要求他即刻返航。她说是鼠疫。有一个报道这么写道:居民在梦中被家里的墙发出的吱吱声吵醒,还以为有啮齿动物被困在墙内,便拿榔头敲了敲,结果里面的东西像发狂一样把厚实的板墙戳出一口洞。恐怕有一千只老鼠从洞里鱼贯而出,来不及等到早上,就有人发高烧了。 八 傍晚时天空闷出几记响雷,短促的落下一帘细雨。渔船并没有从内陆渡过来,颈间系着银环的部落成员给他们牵来一条木制窄船,南烈的烟盒已经见底了,在海湾不声不响等了许久。他是最后一个上船的,离开之前,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他的心中充满了诘问,浅滩的波涛仿佛不是在他的脚下,而是没过他的头顶,他和其他两个人膝盖挨着膝盖,身体像没有支点一般被小船摇得晃个不停。他其实很不喜欢这样,当然,要是能要一个放松的空间,有足够呼吸的氧气,那该多好啊。他不喜欢和别人挤在一起。 天色渐渐入夜了。邻座的学生用塑料打了一个雨棚,遮在三个人的头顶上,他低声地道了谢,然后等待站在船尾,半身赤裸的部落居民把手里的桨划开。 先来的是哨声,一个年轻人赤着脚从远处跑向他们,远远看去只有一个黑点,那人挥舞着手臂,在海岸线停住,朝小船告别。南烈几乎没去看晃动的银耳环,就知道是他,是头发蓬松,身材高挑的Rukawa。他觉得自己正一步步离开海洋的庇护,朝文明世界飘去,身体不知所措的战栗起来,他是多么的反感归乡啊。大致在文艺复兴时期,有种船载着被城镇驱逐的疯子和精神错乱者航行在海面上,在不同城镇的港口间停留,把疯人们打发到由海连接的别的陆地。它被称为愚人船,是大海和疯癫紧密相连的灯塔,是人类未能殖民的土地的讯号。南烈把塑料薄膜从身体上推开,想看清那身形,看清一团模糊阴影中的线条;小船摇晃了一下,很快视线尽头的地平线就变成灰暗的交界处,他的四肢在雨中发冷,不得不再次撑起隔雨膜。 回程所用的时间比他想象中快。当双脚再次踏上陆地时,眼前的整个渔村都被洗掉了颜色,一种沉重的铅灰平铺着各类坍塌或笔直的建筑。本来,码头附近板房头顶上罩了一块油布,它随着风的来去改变朝向拍打身体作响,它是彩色的。屋檐与屋檐间摊着一架年久失修、轮胎瘪气的皮卡,它是彩色的。现在它们蒙上一层灰,可能是风太大或者别的什么缘故,皮卡不见了,人也几乎没有。南烈觉得不安,身旁的学生用嘴唇啧了一声,充满感情的翻开随身小册子,捏出裤子口袋的圆珠笔在纸面上点了点,转瞬之间雨滴浸湿了划痕,纸上晕出两朵蓝色大丽花。 南烈知道学生有记笔记的习惯,不知道学生偶尔会画速写。学生在行与行的空隙间涂抹两笔,他把房子画得十足的小,人比房子更小,出于人脸结构的复杂原因,他画的人像往往没有头。他还没有找到什么简单可行的形象作为代替,所以头的部分一直都是空着的。学生放弃了即兴速写,用手机摄像头记录了眼前的场景:灰色的木板,深灰色的陆地,几乎凝固成黑色的云团。 按现在的时间来说,光照已经十分困难,街边的路灯虽然尽职尽责的点着黄色光晕,不过要步行去柏油路却有一段距离。周围的渔民只剩下零星几个,掌管船桨的部落成员已经回归大海了。教授他们先行朝北方走,南烈停在原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看来他迈入了基站的管辖范围,信号已经能顺畅的传入机器的电子芯片。 他回了几条家人和工作上的短信,随后给岸本拨了电话。南烈已经知道正在发生的瘟疫,和朋友联系以表示自己的健康。他早就说了失眠症被治好的事,但别的事他只口不提,并没把内心的矛盾表现出来。他在网络上买了离开的船票,打算第二天中午乘船出发。 街道上只剩零星几个行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墙上贴了一排暗粉色的广告纸,南烈拽下一张看了会,大致意思是本镇正流行瘟疫,市政府决定在八月第二个星期六封城,如有想要出城的旅客请……稀薄的雨势骤然变大,就算撑着伞行走也十分困难,更别提南烈没有伞。他在巷子里找了许久才发现一家营业的旅店,价格是平常的两倍,南烈没发表什么意见,等他拿到自己的房卡,把东西堆在床头柜时,已经是当天夜晚十一点钟了。 他独处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把浴缸放满热水,脱掉潮湿的衣服,沉重的身体像石头一样浸在缸底。他实际上并不困,当他把下巴也放入水面的时候,他是极为清醒的。他的整个身体只有脸露了出来,其余的部分浸泡在水中,眼睛盯着天花板,头顶从左端到右端的尽头,排列着污渍,裂纹,碎片,其实这些都非常细小,平常胆怯地藏在角落,不仔细观察揪不出他们的形状。他冷酷地审视了一会,慢慢地让水漫过嘴唇,水面向上方涨潮,漫过了鼻底,鼻端,他不能呼吸了,最后淹没头顶。 他想谋杀自己的企图对他本人来说并不突兀,就仿佛魔鬼不是在他身边跺脚,而是早已敲开他的内脏。流川毫无负担,轻巧地将手指伸进兔子撕裂的皮肤的场景又一次在脑海中闪回。他反复想着这一场景,又去想流川漆黑的眼珠在火苗的照应下发亮的神情。直到肺部窒息,脑子发晕为止,他才不再想下去。 他的心一直在狂跳,从旅店窗玻璃向外窥去,树枝秃得好似一只女人的手,被夹着雨注的风压成低低的圆弧,玻璃不时震颤几下,用以恐吓住户自己的脆弱。南烈睡前喝了最后一点啤酒,躺在床上以后,他再也没有离开的想法了。 他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走廊外鸦雀无声,太阳升的很高,是极端的红色,靠晨光分辨不出现在几点。手机告诉他眼下正值早上九点过五分。南烈感到饥饿,他把门打开,走廊空无一人,从窗台向下眺望,一只野猫由垃圾桶的阴影蹿了出来,窗沿尽头横腰截断一双赤裸的小腿,他屏住呼吸,等着Rukawa这俊美的年轻人在窗户构成的取景框露出身形,而那双腿一动也不动,于是他便认定自己大脑产生幻觉了。 他在日本大阪有一处房产,在美国有工作和相熟的朋友,他的事业处于上升期,这一年所得的收入比前一年的要多。南烈自认为没成为平庸的人,他是有些个性,马上三十岁了,还没有成家的想法。 他走下大堂,有了白天的光线,他才发现坐在大厅的门房已经害了热病,整张脸红的吓人,不停地咳嗽。大厅靠墙有一缸金鱼,角落的玻璃上印出陈年的裂纹,孤独的布里斯托离群索居,在水中吐出一连串泡沫。南烈穿的妥帖极了,他的上身换上一件印花衬衫,脖子挂了项链,头上由破衣烂衫缠成的简易止血布条已经被拆掉。他原路返回,以为要花上半个小时或一个钟头的时间,结果只用了二十分钟;当他乘上熟悉的快艇时,侧望着汪洋无际的大海,既毫无归属感,也没感到自己的返航对谁有什么好处。他下决心的时刻是如此的缄默,以至于这完全变成了一桩只与他自己有关的事,既然是充满私人性质的决定,那就只对他而言具有意义,对这个世界其他任何人或事物都毫无用处。 渔夫看他的眼神像看个傻瓜,实际上南烈也很意外在瘟疫蔓延的城镇渔夫留了下来,也很有可能,对方在这个年纪是无处可去了。在快靠岸时,他喉咙发痒,咳嗽了一阵,感觉自己流了泪。 海岸处一阵腥咸的冷风,树林和冷淡的黄色沙滩的剪影下,小岛像是空无一人一样,没有生火和捕猎产生的垃圾。他熟练地迈过粗粝的沙地,向植被茂密的土坡走去,不久,他看见了帐篷,零星几个妇女在营地前熬粥,抬头时警惕而抗拒的神色在南烈身上一扫而过。他像散步一样,一直朝丛林深处走,成群结队的蜘蛛从脚后攀爬到他的掌心,高大的棕榈树和芭蕉树垂下宽阔的树叶,小溪在身旁成线条般缓缓流淌。他掀开垂在额前的树叶,露出后面那阔而冷的石头,一个高挑的男青年揪着兔子不放:他坐在石头前,右手拿着小刀,将动物的身体扯开,内脏随意地摆在脚边的草地中央。他弄的满手都是血,漫不经心的神情不啻于小孩玩泥巴。他是那么的美丽,同时那么的英俊。南烈看过了他的背影,树叶在身旁沙沙作响,吹得年轻人耳边的银环一番晃动。 流川侧过头,转身去看身后的南烈,他大理石般的身体有点古希腊雕塑家遗留的痕迹,而那个人就站在他后面。他的目光早就烧着他了,叫流川不用回视也知道是谁。他微微张开嘴唇,挺直了腰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