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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是个爱哭的孩子。 打从有记忆以后,前几年的时光,几乎都被眼泪填满了。 琐碎的回忆里,我只依稀记得,自己总是处在一个有很多很多小孩子的空间里。出现在那个画面中的大人们,从来就不固定。有时候是男人,有时候又变成女人。 最常出现的,是当时仍十分年轻的陈姐。 某天,我被送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身旁每个小孩都有着陌生的脸孔。我又哭又闹的,持续好长一段时间。 陌生的女子试图安抚我,却起不了任何作用。其他小孩受到我的情绪影响,也跟着哭成了一片。 最后陈姐出现了,将我抱在怀中,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接着把我带到教室外面的楼梯口。 「雨乐,你要听好喔。这个地方叫做学校,刚才那里是教室,小孩子只要长大了,都要来这里学习。你只有早上会来学校,一到中午陈姐就会来接你下课了。你会来学校,就表示你已经长大了,对不对?」陈姐弯下腰,用手指搔了搔我的下巴,「刚才那个阿姨是你以后的班导师,也就是你在班上的『陈姐』,你以后在学校都要听她的话,知道吗?如果你等一下都没有哭,回育幼院之后陈姐就请你吃很多很多糖果喔!」 对于一个刚上小学的孩子来说,糖果真的是非常大的诱惑。回到教室,我马上变得安份许多,其他小孩子也同样安静下来。等到情况确实稳定后,「陈姐」在教室最前面那张黑色的大板子上,写上我以前曾经学过的一些东西。 「小朋友,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班导师囉!我知道你们都很想家,但是你们已经长大了,所以要到学校来上课,等到中午放学你们就可以回家囉。如果你们乖乖听老师的话,我会在你们的联络簿上盖章,代表你们都是乖孩子喔。」台上的「陈姐」温柔地安抚着我们的情绪。 我安安份份地上完了一个早上的课,用歪七扭八的注音符号抄写当天的回家作业。到了吃饭时间,就拿出从育幼院带来的小餐具装学校的午餐,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直到放学。 我和其他小孩一起被「陈姐」带到一个叫做「ㄐ1ㄚㄓㄤvㄐ1ㄝㄙㄨㄥˋㄑㄩ」的地方,「陈姐」告诉我们,以后放学都要在这个地方等爸爸mama来接我们回家。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不停围绕着我--家长是什么?爸爸mama又是什么?他们会来接小孩子回家,所以是育幼院的陈姐吗? 我仍在纳闷时,有个孩子兴奋地扑向一名男人的怀抱。那个人将怀中的孩子抱了起来,和刚才陈姐对我做的事情一模一样。因此,心里的疑问得到了解答。原来那些名词,指的就是其他人的「陈姐」。 然而,那位「陈姐」的下一个举动,却在我的心中投下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他在那名小孩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为什么? 那是我不曾见过的景象。零碎的记忆中,只有小孩子亲吻大人的脸颊,从来没有大人亲吻小孩的画面。 与生俱来的天性,立刻否定了我刚才的念头--爸爸mama和陈姐,代表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为什么?」我轻轻地拉着班导师的衣袖。 「雨乐,怎么了吗?」班导师蹲下身来,牵起我的手。 「为什么我没有爸爸mama?」 班导师当时错愕的神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为什么……我……没有爸爸mama?」 我再次嚎啕大哭,引来身边的孩子们和家长的目光。 这一次,其他的小孩却没有跟着我一起哭。 因为他们的爸爸mama就要来接他们了。 「雨乐,你先别哭,你看,老师这里有好多糖果喔!你想不想吃?」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了好几颗不同顏色的糖果,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根本听不进老师的话。 「我要我的爸爸mama--」 其他孩子的家长陆续来到接送区,听到我大吼的声音后,大概是怕自己的小孩受到我的影响,一找到孩子后,便加速带着他们离开。 班导师正不知所措时,前方不远处的陈姐急急忙忙地跑到我的面前,迅速将我抱了起来。鞠躬向班导师表达歉意后,就把我带上她的厢型车。 终于见到了最熟悉的人,哭闹的情绪稍微平復了一些。我坐在车子的角落低声啜泣,陈姐在驾驶座上不发一语,抽了一张面纸给后座的我。 回到育幼院,陈姐牵着我的手回到大厅,里头的一群小孩原本玩在一块,看到陈姐和我的样子,似乎也感觉到不对劲,突然静止下来。 陈姐将我带到她的小房间里,那是我的记忆里头第一次出现那个地方。她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罐铝箔包饮料,插上吸管后递给我。 「雨乐,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mama,而你却没有?」 我点点头,好不容易停下的眼泪,又冒出了几滴。 「你不是没有爸爸mama,也不是他们不要你,只是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而已。但是他们临走之前将你託付给我,并且拜託我,要将你扶养成一个坚强的孩子。等你长大了,足够坚强了,他们一定会回来找你的。」陈姐蹲在我的面前,双手抱膝,眼神好温柔。 陈姐的话给了我很大的力量。 原来自己并不是没有爸爸mama啊。他们只是暂时去了某个地方旅行而已,总有一天会来把我接回他们身边的,就像刚才那些小孩一样。 儘管如此,陈姐口中的坚强,我却怎么样也做不到。 小孩的性子总是比较急的,隔天放学,我便开始期待自己的爸爸mama也会来接我放学,当身旁的小孩一个个被父母牵起手,最后只剩下我留在原地时,我再一次流下眼泪。 之后的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一个月,我每一天都在盼望着爸爸mama出现,把我接回只属于我的家。 希望,却总是随着日落一起被埋入黑暗之中。 很快的,我升上小学三年级,换了一个新的班级、新的班导师,和新的同学。他们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我所熟悉的只有少数几个以前和我同班的孩子。 但是其他没见过的人,包括班导师,他们好像都知道我。这也难怪,要对一个整天都在家长接送区掉眼泪的孩子完全没有印象也不容易。 他们替我取了一个绰号,叫zuoai哭鬼杨雨乐。除此之外,每天都拿我没有父母的事情来嘲笑我。在我刚到新班级时,以前的同班同学偶尔还会跟我讲几句话,在班上几个比较强势的孩子开始用言语攻击我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和我讲过话了。 对当时的我来说,育幼院才是属于我的地方。那里的小孩子同样都是没有父母的人,所以都会互相体谅对方的心情,但也许是因为我整天都在哭,带着太多负面情绪,因此他们也很少和我讲话。 育幼院的院子旁边,有一间小小的储藏室,每当我想起爸爸mama,为了不影响其他孩子的情绪,我都会躲到里面的小角落哭泣,陈姐似乎也发现了这件事,特地告诉其他的孩子不要靠近那个地方,让我一个人在那里安静一下,而她偶尔会来陪我说说话。 从此,那里成为了我专属的秘密基地,不管是在学校受了什么委屈,或是难过生气的时候,我都可以在那里毫无顾忌地宣洩情绪。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 对小学四年级以前的我来说,每天的日子,都是飘着毛毛细雨的阴天。 直到我认识了那个同样在育幼院生活的女孩。 「像你这种整天哭哭啼啼的人,一定从来没有见过彩虹啦!」 那是我的人生中第一次出现太阳,我替她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晴天meim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