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轻舟已过万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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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即使是各门各派的当家好手也尚未从天寒地冻、万籁寂静的萧索中缓回来,俱慵懒地泡在和煦暖阳中不愿意争来打去。初春的武林总是这么祥和的,好似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只是他们忽略了世上总是有反骨仔不愿意逢迎这些人情世故。就在某个春光格外烂漫的日子里,逍遥江湖客们猝不及防迎来了个惊天噩耗——大魔头笛飞声四角俱全、大摇大摆地跑回金鸳盟,竟是没有死在东海!更糟糕的是,“死”了那么久的盟主突然回归,什么长老联手抗议啦、护法争权夺位啦,一概没见着。金鸳盟当时上下景象可颇为整肃,丁点乱子都没出。祲威盛容、金鼓连天,百千人誓师效忠,像是早先就预演好的。 一时间仗义君子之者无不震恐,盗匪坏人之流无不退避。就在众人哀叹笛飞声尚在,然而世间却再无李相夷之时,次日传出的早讯则令他们更加疯狂——金鸳盟盟主笛飞声约战李相夷。地点依旧在东海。 搞了半天笛飞声没死、李相夷也没死,而且他们还要再打? 余下的几周里,酒馆茶肆几度比菜市口还热闹。更别提到了约战日当天,本该寂静荒凉的东海是大片收不住的狂热。数百里海岸线边人头攒动不说,还有胆大的直接雇船开去洋面,真的很不怕死。 热闹的地方人多,人多的地方就一定会有闲话。闲话则必然会提及此次比武,与李相夷最相干的四顾门居然没有人出面观战,百川院也只到场了纪汉佛和白江鹑两人。呵……倒也正常啊。金鸳盟虽然是魔门,但盟主回归上下欢腾,显然是万众一心。反观李相夷这边则略显凄凉,首先是百川院迫不及待要分家,其次是四顾门忙着换门主,多少有些不体面。也不知道李相夷至今都未曾出面是不是被伤了情。等会儿故人相遇,会不会很尴尬呢? 就这样,在东海之滨等待的纪汉佛和白江鹑吃了不少人别有意味的眼神。 “大哥。难怪老四,乔小妹和云彼丘都不愿意来啊。” 被各路眼风吹得实在焦灼,白江鹑忍不住对纪汉佛这么说道。 “他们不来,不是这个原因。” 纪汉佛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早在约战书和李相夷的名字现世前,他就已问过了云彼丘、问过了石水、问过了乔婉娩。李相夷是不是还在世?然而不管他问多少遍,都没有人愿意给出确凿的回复。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还不够格得到答案。 如果自己不是那么守陈与懦弱……而多想着为身边人做些事,是不是肖紫衿就不会在崇山下落不明、云彼丘就能免于误入歧途、门主也不会消失在东海?但那都只是如果罢了,是空谈。时间渐过,纪汉佛不再想这些虚的。他有种预感,今天,他的问题会由李相夷本人来回答。 约战书上没有写具体时辰,所以众人在东海从破晓等到了黄昏,眼看着星星和月亮就要高高挂上天空。有很多人走了,有很多人继续停留。再几个时辰过去,东海上漆黑一片,依然没有任何人要登场的样子。 大概是真的没戏了。就算一个主角都没见着,在海边站着快被吹出风湿,众人照旧为他们的失约找补了各种说辞。现实一点的说,笛飞声的战书李相夷根本就没应,李相夷不应战,笛飞声自然不屑出面。跳脱一点的说,这两人在赴约的路上狭路狭缝,提前打起来了,说不定这回就都打死了。荒唐一点的说,两人是得道升天当神仙去了,神仙斗法,当然不会被rou体凡胎看到。 之所以有那么多说法是因为在场没有人会觉得,他们是单纯被耍了。也就是说,笛飞声和李相夷串通起来放他们鸽子。七嘴八舌的热议中,纪汉佛的视线独自投向大海彼岸。 门主,已经走了。 “哈哈哈!你说现在东海是不是一帮人在等我们!” 约莫还是日中的时候,与东海差得十万八千里的一条无名小江上,飘着一叶舟。站在船头的笛飞声持浆往前划,躺在船尾的李莲花则啥事不干,顾自笑得前仰后合。 “……” 笛飞声不搭话,只摇头。他如今自然不会闲得去搞回归典礼和约战书那套了,这都是李莲花的主意。就为了戏耍一下那些总是编排他们的闲人,有道是在江湖上混得多练功,不要老想着看戏。借此事他发现李莲花的嚣张气焰是打压不掉的,跟他本人做不做李相夷干系不大。 挺好,很灵动。 “我们下一程去哪?” 他一转浆,小舟跟着轻巧地腾挪,一派天高地远哪里都去得的神气样子。 “嗯……不好决定呀……” 他李神医的人脉甚广。施文绝邀他去文会,展云飞和琵公子请他去吃酒。更别提云隐山上的鸟蛋和乔婉娩的继任大典…… “总之先去金鸳盟吧。” 得先把他的楼拿回来再谈以后。莲花楼在金鸳盟中停了太久,有好事者在传是李神医治好了东海伤重的李相夷和笛飞声,竟歪打正着是众多虚言中听上去最靠谱的。 “也好。顺便把我们的喜事办了。” “等会儿。什么。” 李莲花眼皮一跳。 “我说了。要给你个名分。” 笛飞声认真说。 “啊。其实大可不必……” 李莲花冷汗直下。有时候笛飞声疯起来他也挺害怕的。 这话笛飞声不乐意听。他也是跟昏房很有缘分的人物,轮到自己有喜事了却不大办,算怎么回事?笛飞声打定主意,不理睬李莲花的拒绝,一双小桨划得更卖力了。 李莲花哪能坐视自己被卖到魔窟里,当即跳起来去抢笛飞声的浆。小舟微微一摇。经过两人几招交手后,又剧烈激荡起来。 一时无人有功夫在意小舟到底往哪飘了。它顺着风寄向远方,无视东西南北。第二天、第三天。太阳都会依旧日升日落,柳树也依旧会将江水映照成碧色。天地之大,容得下李相夷登峰造极的传说,也容得下李莲花与笛飞声只说给对方听的爱语。 巫云楚雨间,李莲花瞥见外头惊波荡漾,有江豚拜浪相送,很是风雅。 笛飞声亲了他一口。 李莲花收回视线,极认真地回吻。 接着笛飞声又亲了他一口。 三年后。 天机山庄大阵中,有一人。此人不是被阵法降住无法脱困的贼子,而是未来天机堂的主人方多病。他就那么站在未启动的机关阵眼里,先冲远处神色有些担心的何堂主与方尚书一笑,又从怀中拿出一封信。 这封信不太新了,因为是在三年前笛飞声与李相夷的约战日当天送到天机山庄的。方多病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展开信,但今日他心里有数,这将会是最后一次看。 只见信上开篇第一句话写道:“事先声明这不是不告而别!” 朱笔在“不是”上画了两道杠,显出几分非常廉价的真诚。 方多病抖抖信纸,扯动嘴角冷笑。 “只因……” 此处看不清原话写了什么,因为尽数都被墨汁涂掉,转而在旁边改书上了更粗犷的字迹: “我与李莲花情投意合,露水鸳鸯——这个词上有朱批画圈表示用错典了——忙着共享世间大好景色。劝你不要不识抬举来打搅我二人。” 方多病按按眼睛。即便已经看过无数次,每每读到这段都很是糟心,真想一把火烧了这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恨啊。恨自己识人不清,好兄弟都成比翼鸟了还在傻乐。 话说一想到李莲花与笛飞声的这档子破事,就不得不提三年前他们东海之战的后续。笛飞声这魔头在东海爽了所有人的约,几日后若无其事又往外头放话说自己要娶亲了。昏礼办的是热闹,就是没有一人得见过新娘子的面貌。有人猜肯定是极丑无比,丑得吓人才不敢见人。有人猜肯定是美若天仙,比西施还要美才不敢见人。所以到底是哪种啊?可急死人了。无奈笛飞声实在把娘子护得太好,众人打探不到,心里痒痒,骂笛飞声惧内。 啧啧。笛飞声。惧内。 方多病咂摸了一下这个词,情不自禁嘴角上扬,心情终于愉快起来。他美滋滋将信翻到下一张,专心对付起眼前的大事。 “何晓惠堂主已与我立下约定,在天机山庄留一方你师祖漆木山制作的机关阵法。若能破开此阵,天机堂便再不管你去留。广阔天地,任凭方少侠策马闯荡。” 落款:李莲花 笛飞声 “……开始吧。” 方多病阅毕就收起信。三年寒来暑往,他日日勤学苦练,无论内功还是拳脚都已有小成。今日终于下定决心前来破阵,旁的再无需多言。 何晓凤看看心意已决的外甥,又看看默默点头的jiejie,利落地拉下了机关。几声木榫转动的脆响声过后,一根根银针从四面八方射来。这只是开胃小菜,方多病连轻功都不消用,就能避开。几回合热身以后,发出的暗器就一样比一样不好对付了。从乾坤圈到枣核钉,毒的毒狠的狠。场上明明只有方多病一人,他却挥着剑斩截托按,对着一帮冰冷死物上演全武行。而机关塔则好像永远发不完,破掉一座,立马又升起另一座。 深陷阵中的方多病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从自己越来越沉的步子里亦可以感到,时下处境不妙。他破掉的阵眼已多到数不清,可哪一个都不算最核心的要害,哪一个都无法让这无止境的机关停下。 每一个都不行,因为每一个都不是。 方多病突然笑了。再也不看冲他要害袭来的飞刀冷箭,转而同尔雅剑一起往地面整齐的石砖上杀去。 霎时砖石碎裂,烟尘飞扬。地下的九宫八卦裸露出来,地上如城塞般巍峨的机关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李莲花设下的明明是彻头彻尾的迷魂阵。越沉溺于幻象,就越无路可逃,最后只得力竭败北。 什么师祖做的机关,又骗人。 方多病感慨地摇摇头。掀了地板,地底下藏着的小布袋就显露出来。再拾起打开一看,里面包着块饴糖。 他撕了糖纸,将糖块含在嘴里。方才一番大动后全身热汗淋漓,嗓子自然也是干渴的不行。这糖丝丝的甜浸润着他的喉咙,更有些不适的黏腻了。方多病百感交集,眼眶都要涌出泪来。狠狠吸吸鼻子,终是凭一身倔强硬给忍了回去。等糖吃完了,他便从袖中掏出一只金哨,长长的吹响一段高亢的调子。随后昂头望向无边青天,提气朗声喝道:“李莲花、笛飞声!你们洗干净脖子给本少爷等着!” ——区区一颗破糖怎么可能哄得了他方多病!做梦! 方多病这一声怒吼灌注十成功力,振聋发聩。保准李莲花与笛飞声无论在九州三十六郡、四河十二江,还是七岭二十一山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只不过,他费那么大力气,简直是想要揪出来挫骨扬灰的二人,其实就歇在天机堂的后山里头。 “老笛,咱们还是跑路吧。” 李莲花捂着耳朵落下一黑子。他本是打算迎接方多病破阵归来才凑那么近的,现下发觉爱徒无师自通了狮吼功,立马就退缩了。 笛飞声低头看了看棋面,也不再想自己的第一百三十六手该怎么下,爽快地往棋盘上扔下一两银子。 “依你。” 去去重去去,来时是来时。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古今多少事,都付谈笑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