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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之上 第83节

    如今粮草短缺已是可见,家国有难,世家更应当团结一力。这次是陆家和王门的一次较量,但若自己坐而旁观,受损的只能是世族。随后,他们只能在一次次皇权发起的战争中,甘为骥从,沦为附庸。

    明日身畔,岂是独我前行?若陆家倒下,回归扬州,关陇破裂的局面,时局之中又有谁能扛起,世族的荣光又能延续到何时?此番前行,不能仅以陆家出头,不能让中书独行。

    不知不觉间,一股凝聚之力在以世族为主的众人之中,徒然而升。

    元澈闻言忽然起身,拿过这篇辞赋的录本。此时赋已做完,明楼内外已有不少世族愤而慨之。表面看上去,这些世族似乎明日便要返家,筹措粮草,共疏国难。但以他对陆昭的了解,内心却根本高兴不起来。这是悼念凉王妃的骈赋,是刺向王门的利剑,但背后还藏着一篇统战的檄文。

    此时魏钰庭的脸色也是极差。“若为寒素,自奔月以独往。”寒门在这场造势中,不知不觉被排挤在外,月亮上凉快,赶紧奔月去吧。

    元澈起身,魏钰庭亦随后而行。下楼途中亦有不少人正要回到楼上,见太子神色不豫,慌忙避让。

    元澈此时手已暗暗捏成一个拳头,她心里不知还酝酿着什么阴谋诡计,事情到此,必须结束了。王门受到打击,这已经足够了。

    刚下楼,一个侍卫慌慌张张跑过,差点迎面撞上,被冯让呵斥停下:“冲撞太子,还不跪下。”

    那人噤声下跪,元澈只问何时,此人方颤颤巍巍道:“殿下,方才顾承业经由宫苑门前,原要入内,但闻得陆中书所作辞赋,忽然过而不入,只身返回。”

    元澈脸色一黑,望向那抹纤长的背影:“陆中书。”

    第192章 体量

    四壁俱净的屋宇内, 不过一张书案,一介蒲席,青琐寂静, 屏帷翛然。陆昭未置坐具,单薄的衣衫覆于膝上, 隐隐印出骨形, 目光垂落在忽明忽暗的一纸笔墨上。北风入牖,水晶帘箔欲歇而扬,单衣上轻著的纱衫迎风轻轻颤抖, 摇晃一片烛光。

    陆昭闻言静静回过头来,立如悬针垂露, 眼睫处虽仍着泪痕,却有雨后万物初定之感。她慢慢起身, 抚平裙摆上的暗褶,外罩的银条纱便如烟尘垂地, 溶于倒影,化作无形。

    陆昭声音虚浮, 起身拱手时, 身形几乎轻摇欲坠,幸而身旁有庞满儿搀扶:“先前囚居金城,幸得王妃看顾, 不致殒命于此。如今物是人非,触景而伤,原本伤我一隅即可, 竟惊扰殿下与诸公, 我实在心中有愧。”

    文章千古,得失存心。自古裁字为章, 无一不是兴观群怨,事父事君。于所兴而可观,其兴也深。于所观而兴,其观也审。以群者而怨,则怨愈不忘。以怨者而群,群乃益挚。月色下,是言之所兴与目之所及的双重攻伐,在抢占道德与感情的制高点后,则化作阶层与阶层的暗战。

    凉州整体的纵深扩大,让陇右等世家由曾经的惶恐求生一力死战,化作了经营自身的各自为战。太子对世族这一次强有力的试探如果未遇丝毫反弹便顺理成章,那么日后世族则难免被揉搓拿捏。

    其实世家都不傻,各自有谋算,然而所有的谋算相互纠葛,汇成一力,却未必能够推动局面往更好的一面发展。这其中有身在时下的大势所趋,亦有身处其中的事不由己,无奈与吊诡兼而有之。如果不能跳出这样的格局,日后或将沦为皇权冠冕上的装饰之物,或将终日在寒门所执刀笔下含血吞牙。

    今日陆昭为此,也是不得不通过一篇兴观群怨的文赋并以个人的行为姿态,将已经崩析成碎片的世祚衣冠弥合粘连在一起,从而保住自魏晋以来的门阀执政的法统正义。

    太子与一众臣僚已经在容与堂前立定,此时陆昭已经不需要动用自己人来去做舆论造势,世族云集,相继有感而发,她代表了哪一方的利益,哪一方自然甘为她的喉舌。

    王谧站在元澈身后,不由得慨然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陆中书深情,不作伪状,实乃纯人也。”

    金城郡寒门当政,连太守都是颇有军功的邓钧。金城乃大郡,太守将吏至少有三百五十人,自南阁祭酒、门下督、主簿之后,部督邮、部劝农、部曲将、乃至于五官、文学、营军、军谋四掾、九曹及九曹下掾属,皆由郡守与主选举的功曹史来定,自己可以插手的少之又少。

    前几日北凉州豪族大批内迁,他作为安定太守接纳各方,也有过一些接触,准备帮助这些世族复起,从而拢纳人情。然而现在王谧即便已转任凉州大铨选,但在地方上已经很难有插手的余地。如果寒门在金城执政日久,那么地方上豪族根植的力量也会随着时间慢慢被清理干净。

    如今陆昭此举,通过扩大舆论的波及面,大大减轻了他这一方的压力,让这些世族的目光落在本身太子执政的方向上。

    方才,元澈听到顾承业在门外的做派便觉将有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后续,脸色已是十分难看,如今听闻王谧的感慨,神情变化更是精彩万分。

    纯人?眼下这群受到文赋撺掇的世族子弟只怕才是那个纯人,而陆昭看似妄诞情深,实则深沉莫测。

    此时元澈也不想去管王谧是违心作言还是心受蒙骗,眼前的事态一定要尽快收住,不要让这些世家子弟们再借此做什么大文章,于是将身上裘衣解下,交给一旁的庞满儿,示意她给陆昭披上。

    庞满儿双手奉过,回头却用余光瞟了瞟仍沉湎于悲痛之中的陆昭,见其并无任何示意,也就乖觉地退了一步,手执裘衣,立在她身后。

    陆昭则对王谧道:“子静知我,已是幸甚。其实或俯仰阙门,体国经野,或隐居山林,独怀幽抱,俱可付之韶华,我怎敢一概而论。不过是怕时人如赋中人,执于一念,堕入穷途而自戕罢了。家情国义,皆我心系,日日如走悬丝,各有所顾,子静纯人之语,我实不敢当。”话至收梢,几滴清泪在陆昭眼角濯濯盘桓。

    周遭围观之人,无论是世族子弟还是玉京宫旧时宫人,皆有所感,面色凄然。其中不乏有身受王韶蕴之恩惠者,深陷两难曾经仿徨者,掩面垂泪。

    饶是看透陆昭步步谋划的元澈,此时也不免动容,朝身边的小侍使了个眼色后,小侍便将明楼里的暖炉让人移到容与堂里。

    彭通明白现在火候已到,若再不出面,可能这次联合凉州世族的机会将会彻底消失,而自己出面,无论日后南北凉州会不会合并,但在人望和态度上,已经能够争取到本土世族和陆家的支持。因此彭通即刻劝慰道:“失群班马,迷轮乱辙,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中书言之正轨,足以慰凉王妃于泉下。凉州兴败,我等也当担待回护乡梓之责。”

    陆昭闻言亦道:“使君既有高义之举,我又哪敢高卧避事,自当踵步贤迹,明日启程,前往安定。”

    所谓既定方略乃是政治姿态,至于具体的行动则是另一回事。

    元澈听到这里也不能再说什么,既然这些世家已经绑在同一条战船上,所作所为也算是为朝廷出力,那么以此达到一个暂时稳定的事态,也是可以接受。但他也不想让陆昭再搞出什么新花样。

    元澈上前一步,横了旁边的庞满儿一眼,劈手将裘衣抢了回来,弯腰亲自替陆昭披在肩上:“既要踵步贤迹,又何须自苦伤身,快回去。”

    陆昭抬起头,看了看神色不佳的元澈,眼神里充满了拒绝,她的戏还没演完呢,冻都冻这么久了,怎么可能轻言放弃。于是顶着元澈愈发下沉的脸色,强作悲声道:“同袍者俱为一体,怎能为求薪火片刻之暖而去,当以立言下誓……”

    “中书与孤同衣一袍,自是一体,薪火相传,又何妨养木于林。”元澈知道陆昭要做什么小动作,若借今日让这些世族立以誓言,那凉州的盘面就彻彻底底打上了陆家的印记。因此他也极为不客气地打断了陆昭,语气中不乏凶悍。然而他抬手欲将陆昭拉起,却发现对方仍死命将身体压下,不由得把心一横,身下一脚绊了陆昭一下。陆昭脚下失衡,自然而然地跌进了元澈的臂弯之中。

    她本想挣脱,然而对于此情此景,她又不可能亲手毁掉先前烘托的气氛与立好的形象,重新强壮地爬起来。因此为了不前功尽弃,她也只能眼看着元澈计谋得逞。没有办法,来日再找机会吧。

    众人原本对二人交谈内容颇为好奇,见陆昭突然仰倒在太子怀里,当即便要凑过来围观。

    “陆中书体力不支,快去寻御医来。”元澈也有些羞赧,此时又不能松手让陆昭仰摔下去,索性将陆昭横抱起来,转身走向他的居所处,一边向后面跟随的人道,“快去找御医,跟着孤又不能让陆中书恢复元气。”

    陆昭被迫歇在了元澈住所的一个偏殿中,然后接受几名太医象征性的把脉,最后看着这些人面面相觑,随后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姜汤两个字交给了小侍。

    元澈不得不抽身回去,收拾舆论已经发酵得不成样子的玉京宫,走之前则勒令宫人把殿门锁好,勿要让陆昭再出来做些什么举动。待夜深时分,元澈才匆匆赶回,见陆昭安静地坐在榻上看书,先前的怒气也就消掉了一半。

    “你明日真要动身前往安定?”元澈半信半疑地问。

    陆昭放下手中的书,道:“先前营建陇地仓储与河运的事情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只是还是要去见一见那些参与出力的世家们,台中理应有人出面。”

    元澈亦觉有理,也就不再反对:“王济离台,你去也是应有之意。只是如今粮草短缺,各家合力是否真能抗以一时,我也难作乐观。日后收复京畿,所需只怕亦是甚多。”

    陆昭道:“以凉州、陇右以及陆家合力,确实尚有未逮。今日我让表兄前来以作姿态,也是为此,来日或仍尚需汉中王氏之力。”

    陆昭如此做也是再给王家最后一次机会,提到凉王妃之事,虽然也是汉中王氏不得不面对的一个痛点,也是一个可以借由此题加以发挥的地方。现下人望既失,要不要上世族们这最后一条船,也要看汉中王氏的意思。

    其实陆昭现下已经团结了凉州与关陇世族,完全可以在政治层面上将王家压倒,但汉中仍需有世家坐镇,不宜再让寒门有所进望。如果这次王家愿意合作,那也可以借此机会,来加入安定与陇右借由水路物流的网络之联。但若王家拒绝,为了保证自家利益和凉州世族的整体性,陆昭或许会直接尝试接触崔谅。

    安定既已落袋,日后经营的重心必然偏重关陇,与崔谅在荆州的利益并不冲突。但是如果王家太过嚣张,崔谅意欲经营荆州向南不会越过楚境,但是会不会借由上庸的地利之便斜插毗邻的汉中,那就不一定了。

    崔谅与汉中王氏于陆家来说并非尽是敌手,根据利益是否相同再选择取一保全。之所以优先选择汉中王氏,不免有对陈留王氏的考量,也有对凉州百姓的考量。百姓虽在政治上不是世族所顾的第一顺位,但仍是地方兴衰的共同体。

    一隅的输赢或许要做计较,但全盘体量的下跌,才是世族本身最长远的弊病。

    第193章 薰莸

    秋风扬起, 金乌坠落,在一只灰雀抖落出藏在羽翮缝隙的尘埃时,黄昏完全没入了骊山的颈窝处, 收拢了最后一丝天光,分割出长安的黑夜。

    内宫的丞相府内, 崔谅与陈霆、蔡永等人完成了对近期降将最后一批定赏。然而崔谅将一封封上报浏览一番后, 心情也极为复杂。

    如今最令崔谅烦扰的便是淳化。

    淳化居于泾水之北,泾水汇入渭水,淳化县辐地可谓波及渭水咽喉, 若再往北走,至边境长城, 便是一片羌胡与汉人杂居之地,连接安定, 也是曾经重屯所在。虽然陆放与陆归目前都没有着手索取这部分力量,但崔谅也不敢逼迫过甚。如今对于淳化以及曾为薛琰执掌的抚夷护军部, 崔谅只是派兵侵扰。

    早先崔谅陈兵与扶风郡,薛琰等薛氏子弟便曾以此为要害, 进望京畿。然而世事翻转, 在薛琬贬任大长秋之后,当年的敌人如今已成相互首望的联盟,唯独不变的是淳化的战略要冲位置。

    在离淳化县不远的村庄中, 尚有大片的营地。驻扎在此的除了荆州军本部近万人和部分崔谅所拿下的宿卫禁军之外,还有大量的地方豪强乡勇。自古以来,若天下动荡, 战争不断, 那么但凡有一二雄心者,多多少少要自恃武力亦或依附武力, 趁势而起。

    太平年间,门阀垄断执政,寒门与一些落魄世族几乎没有半分进取的空间。而以个人能力而言,万里挑一也甚少有人能以一己之力来扰乱时局。战争,对这些人而言是千载难遇的机会。即便不能像贺氏、薛氏那般拥有数万武装部曲,但是集齐一千多家丁却是尚可。在崔谅的默许与欲望的撺掇下,力者称将,弱者称尉,揭竿而起。先前得居高位的关陇世族们不得不放弃县治,营建坞堡,以做抵抗。

    对于他们而言,道义与心理上皆无谴责。既然朝廷不曾给予他们任何向上的渠道,那么也无需维护原本的政治架构。况且崔谅之乱波及实在太广,即便日后崔谅败亡,但上有法不责众,下有朝廷对关陇地区的安稳有所诉求,刑法也就因此而遥不可及。

    更何况若自己不能借此机会,抢占利益,那么别人也会在抢占之后,顺势将自己吞并。战乱亦藏机会,发迹从来都与平流进取无关,陆家如此,崔家亦如此。

    “丞相,如今关内侯已有百人,是否需要酌情削减?”陈霆手奉文书,他如今已是丞相府东曹掾,可参议两千石与名爵封赏之事,但建议的语气还是颇为委婉,“这些人或许能力尚可,但忠心却为见得。”

    现下崔谅自封丞相,总理朝事,但各州虽然怯于威压,愿意将庶务交予长安批复,但所呈奉的抬头仍是皇帝,可见对于自己这个丞相并不认同。唯一可以有所联络的乃是河东薛氏,如今长安给养,主要仰赖河东。至于司州,王子卿入行台交涉,他本期望可以借此搅起一场大动静,因此不遗余力地为其争取到一个使持节的权力。可是如今王济竟已在行台当上尚书令,王子卿仍杳无音信,不禁让他觉得世家实在难以依靠。

    因此,对于在京畿周边趁势而起的响应者,崔谅暂时还是保持一个欢迎的态度。这些人的忠心他根本不需要考虑,大豪族的示好又怎样,最后还不是将自己弃若敝履。况且他与这些人也不乏同病相怜之处,彼此行迹也是如出一辙。借此战乱,寒伧武人能够攫取到更上一层的利益,无论出于私心还是公心,他都愿意拉拢。

    崔谅放下笔,叹息道:“我自知是寒伧老朽,骤然入都,又揽一桩暴虐的恶名,只恨当年赤心错付。其实世间贤良浩若繁星,揭竿而起景从我者,未必不是来日三公。而今之宫内世族,当年未必不是郊野掠夺横杀之人。何人为愚,何人称贤,你我只怕皆未尽知。”

    蔡永闻言,目光奕奕,和手道:“丞相高见,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倒不必让那些高门来评判寒门子弟的贤愚。”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么,崔谅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进而望向门外的守卫与隔壁低头书写的掾属们。前几日王峤大宴宾客,其中便不乏有荆州中坚参加。既然相互利用便难免相互渗透,崔谅不知道如今丞相府内有多少人已被高门争取为耳目。因此面对这句对皇权颇具挑衅的话,他只是笑了笑:“将相或许,王侯未必啊,公寿慎言。”

    夜半时分,所有赏赐已全部定下,陈霆与蔡永告退走出。两人并肩而行,蔡永不免叹气道:“自入长安以来,丞相行事是愈发持重了啊。只是这虽是好事,但未免失之锐利。若是丞相驰骋荆北之时,丞相必不乏豪言壮语。”

    陈霆闻言则安慰道:“公寿耿介赤忠,我实心生敬佩。只是今时早已不同往日,若仍持兵虏姿态,多少也与大势相悖。”

    蔡永当然也明白,然而心中对于崔谅与高门的态度,仍是心寒:“听闻王峤大宴荆州将士,只怕用心险恶,主公竟也默许。”

    陈霆想起此事,黯了黯目光,对于自己的主公联络高门,他其实有些吃味。旁人暂且不提,对于吴淼、王峤、陆振等人的高规格待遇,即便落在自己这个能够着眼大局的人身上,也都难以开怀。

    但他也很清楚,崔谅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在攻破长安的那一刻,战略目标已经发生了本质的变化。他们已经不是枉顾朝廷命令而清君侧的乱军,如今他们控制了皇帝,盘踞长安,如果善加经营,完全可以作为一支拥有合法名分的王师。

    陈霆闻蔡永牢sao之语,感慨之余,半是慰人,半是慰己:“如今大事将成,丞相再不喜高门,至少表面上不能再作高门寒门这样的意气之争,四方树敌啊。譬如陆家,坐据陇山天险,哪能轻视薄待。”

    蔡永却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仰头望月,神色不乏凄怆:“东曹,你们兄弟都是胸怀韬略,身具大才之人,出身若论本源,那更是不俗。我虽不及,但是在高门寒门上却也自有一番道理。陇山虽高,陆氏虎据,然世庶之别,更甚天险。当年在北荆州追随主公,你我多受高门世家逼辱,激勇奋战,才得今日之富贵。主公虽欲示好各方,恩服内外,但卧居长安,如同困龙,反倒失了当年的凶悍勇猛。如此自缚手足,卑微示好,就真的能引得那些高门旧姓垂望景从吗?陈东曹,薰莸不同器啊。”

    说罢,蔡永兀自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陈霆亦深吸一口气,向自己的住所内漫步徐行。蔡永的话对自己未必没有警告的意味,但他也深知其为人,他二人其实也算患难之交,此人言行虽然失之柔缓,但却是难得热心肠的好人。

    其实他近期也常与那些高门打交道,并非为私,而是真正在为自己的主公谋划。西北如今即将整合,他联络崔惟仁、崔道成等在司州的崔谅嫡系,借由王泽在行台的失误,把褚家推向了汉中王氏。

    陈霆明白汉中王氏自有其政治倾向,行台是一定要争取的,但未必就没有拉扯的空间。毕竟王家已经在太子那边有了不好的观感,即便日后登基有所任用,那也是排在第二梯队。所谓从龙首功,分量全在一个“首”字,政治上的站队若非在龙头,即便稍稍落后于人,也可能一辈子沦为骥尾。

    如今他将阳翟褚氏与汉中王氏拉在一起,无疑是在为王子卿出任渤海王国相加以声援,承认了由汉中王氏的力量而立足司州的渤海王。这个婚事无论成与不成,王家的形象都会在太子面前更加恶劣,而那位信任的中书令陆昭想必也不会称美。如今阴平侯已经答应了这桩婚事,褚氏娘子也已启程抵达汉中,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王子卿携大势回归关东,那么长安方面便可以矫诏易储,改立渤海王。

    益州、雍州、司州横贯串联。如此一来,没有了关中的给养,又得罪了凉州本土世家的太子自会困死。

    这将是一桩他以寒门之身建树的大功业。

    陈霆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枕下取出几封请帖。王峤已三番五次邀请自己,他知道王家与陆家交好,自己也与陆家有所往来,但自己毕竟是丞相府东曹掾,乃是掾属之首。他实在无法过早表态,因此只能让自己的一名亲信前往,参加集会。今日王门仍有宴饮,他亦受到了邀请,然而想到方才蔡永的那一番话,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将那些请帖收拢好,重新放回枕下。

    夜半时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陈霆急忙披衣起身,打开门问:“可是丞相诏见?”

    来人却道:“东曹,前事有变,褚氏死于汉中王门乡斗,王济请假归乡平事,请以褚氏入王门宗祠,却被褚家拒绝了。”

    “褚家的人死了?”陈霆怒道,“难不成王泽死了,汉中王氏连乡斗都打不赢了?”

    来人继续道:“王氏已将张、杨两家灭门,行台也默许了,只是褚家似乎未肯罢休。”

    “哎,此时怎能意气用事。”陈霆颇捶胸顿足,“褚家的人现在到哪了?”

    来人道:“明日或至长安,也是想向东曹讨个说法。说是凉州早有时评,王氏牺牲凉王妃,王门不堪,枉顾人伦,他们想问问东曹,为何要把自家女儿指给这样的人家?”

    “早有时评?”陈霆闻言更是疑惑。

    “是,陆中书在明楼做赋感怀,如今凉州境内,无人不知啊。”

    第194章 国盗

    战争带来的混乱与痛苦, 并非难以承受,只要时长日久,人心总会对此麻木。未央宫被焚毁, 宫城之外亦深受荼毒。在崔谅部将一次次用兵劫掠之后,在条条严酷禁令的禁锢下, 城中的民众不得不领取被重新分配的粮食, 重拾旧业或再谋新路,一天一天地生活下去。而为了重新修建城墙,崔谅也利用小民求生的欲望, 以粮食作为交换条件,摊派大量徭役。

    人祸之恶, 甚于天灾。战争摧毁了每一个人行为的底线,纷乱的时局也去除了法律对道德的约束, 在无需为自己行为负责的大环境下,人心尚不如禽兽。恶狼扑食走兔, 或为求生,而人对同胞的残害, 只需要恶意的闪念。东市如今因上位者利益的需求尚可保持体面, 但离宫城较为偏远的角落早已不乏森森白骨,血rou不知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