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芒山

    凄厉的雁鸣声划破长空，落入耳中，宛若惊雷一般。宁知闲醒了过来，整群的巨雁正在她上方挨次飞过。鸟群飞得极慢，极低，掠过她时，领头的灰雁故意将身子降得更低，似乎要向她袭来。感知到危险，宁知闲猛地一个起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一道强烈光线几乎让她失明，身体也失去了平衡。

    几乎就是一瞬间，有人托了她一把，下坠的势头立时便止住了。那灰雁见状，重新升起了高度，从她头顶飞驰掠过，身后的鸟群也都紧随其后。

    宁知闲缓缓抬起头，只见面前立着一名青年男子。那人身材修长，形容清癯，生得眉目清秀，一对眼睛更是明亮有神，虽然看着文文弱弱的，眉宇间却透着几分潇洒。宁知闲看清此人样貌，忽地一声惊呼，急退一步，心中又惊又喜。

    “叶青南？”她开口唤道，声音中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这一声非同小可，面前的男子神色瞬间剧变。他并不认识眼前的女子，也未曾听说今日除了他还有人获准上山，这女子就像是突然出现在山上一样。这样的奇事已然让他困惑不已，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叫出自己名字。他极力按下心中的恐惧，声音微微发颤，问道：“姑娘……如何知道在下的名字？”

    雁群在二人上方继续向前行着，所过之处留下一串串雁鸣。宁知闲见他这般问也是一愣，她细细地端详着面前人，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人无论样貌身形还是行为举止都与她记忆中人别无二致。又见他腰间插着一把镰刀，身后背着一个竹篓，俨然一副采药人的打扮，愈发肯定自己并未认错人，但他却好似全然不认识她一眼。

    当朝御医叶青南，不仅医术高明，更是喜欢亲自探访奇山异林，搜集稀有药材，常为同行所嗤笑。大晋一朝的文人医士一向对于这样的身体力行不屑一顾，认为有辱斯文。他这身打扮倒也正应了坊间所传，她定了定心神，见叶青南一对剑眉拧在一起，像是苦苦思索着这么，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报出自己的名字：“宁知闲。”之后便期盼地看着他，见他仍是眉头紧拧，她心中的疑惑大于失望，又加上一句：“你可还记得？”

    眼前的“叶青南”摇了摇头：“在下不记得认识姑娘。”他直视着知闲，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除了，缓缓道：“不过，在下的确名叫叶青南，敢问姑娘到底是何人？又为何知道在下的名字？”

    宁知闲见他这般反应，心中隐约浮现出某些不详之事，毕竟，对于认得“叶青南”的人来说，他是一个失踪了近半年的人。

    这半年间，京城大街小巷都在传闻，被今上钦点的“杏林圣手”叶青南在崇泓十一年正月初五那天企图毒杀子平帝，失败后不知所踪。宁知闲心道：这件事我本来不信，但他若活着却不敢与我相认，只怕传闻并非无稽之谈。可见他此刻的反应，却又实在不似伪装。

    宁知闲看着他的眼睛，不动声色地问道：“崇泓十一年正月初五，你可代替石御医在御前侍候？”

    叶青南再次摇摇头，一脸茫然，说道：“我……实在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还未等宁知闲继续开口，他忽地急切问道：“姑娘看起来不像本地人，敢问姑娘从何处来？”

    宁知闲这才回过神来，遇到故人的探究之情被冲淡了不少，记起了自己当前的处境。

    她将视线从叶青南脸上移开，开始环顾四周，目力所望之处皆是起起伏伏的群山。正前方的远处有两座山峰，山高不可测，直耸入云，方才的雁群正向着那两峰之间的缝隙飞去，鸣叫声渐渐远去，当压轴的巨雁消失在山峰间时，雁鸣也止住了。宁知闲注意到那里似乎是太阳的所在，刚刚那道强光从两山间缓缓流出，光线十分苍白，山峰在光的照耀下变得通透，仿佛是某种无法触知的幻境，毫无真实之感。雁鸣过后，四周再无声息，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单调。

    宁知闲越看越奇，她素来好奇心极胜，入宫为女官之前可谓特立独行，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安分。多年前她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晕倒在山野间，还是一位热爱游山玩水的女侠收留了她。据那位女侠说她连烧了几天几夜，醒来后便不记得自己身世，女侠见她无依无靠，便收为义女。相处久了，这位宁姓女侠发觉她聪慧异常，凡事爱刨根问底，又见她性情豁达，便给她下了“大知知闲，随遇而安”的评语，也因此叫她知闲。

    两人一起生活了几年时间，宁女侠因病驾鹤西去。她便单独继续云游生涯，终日流连名山大川，直至偶然入宫为女官，换了一番新天地，却也能安然处之。她这一生尽管不长，却是命运多变，兼之见多识广，早就对奇山异水见怪不怪了，但却从未见过如当下这般奇怪的景象。她细细回忆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却在触及记忆的边缘时感到一阵眩晕，踉踉跄跄地向前跌去，好在一旁的人再次扶住了她。

    “姑娘？”叶青南的声音仿佛有某种奇特的魔力，宛若和风阵阵，让人说不出的舒服。她的心神竟也安定了不少，再次抬眼望去，只见叶青南正关切地看着她，她开口对他道：“我不记得我为何会来到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她眼花了，叶青南好像笑了一下，不过那笑容转瞬即逝，只听他说道：“这座山的名字叫青芒山，盛产稀有药材。”说到这里，他弯下腰去，拾起了地上的树枝，在膝盖上折成两端，继续道：“在下是本地的大夫，今日上山采药，刚刚是想上来捡点柴火生火做饭，没想到遇到姑娘。”他看着她，又指了指下山的方向，道：“在下正在那边架起锅子，不知姑娘可愿意同来？”

    宁知闲点点头，尽管面前这人有着无数的谜团，这神情和那声音却与她记忆中并无不同。短暂恍惚后，她稳了稳心神，莫名来到这处神秘的青芒山，又遇到与故人长相一模一样还同名同姓的人，这其中必有某种重大的秘密。她心中的好奇压过了恐惧，在心中默念“既来之则安之”，便随着叶青南往山下走去。

    他们拨开前面不远处的一片灌木丛，眼前赫然出现一条羊肠小道，小路显然是人踩出来的，看到此地常有人来。道路蜿蜿蜒蜒，直通向下，很快他二人便来到一处空地。

    宁知闲四下看去，只见地上垒起一个石灶，上面架了一口小锅。叶青南放下背着的竹篓，她仔细看去，发现里面的草药她几乎全不认识。

    叶青南将折好的树枝放在石灶里，又从腰间布袋中取出火石等物，熟练地生了火。转身从竹篓里拿了一大把不知名的野菜，而后又变戏法般取出油盐等调味品，并两副碗筷，整整齐齐地码在地上。

    他将油慢慢地倒在铁锅中，又从腰间拿出一把小刀，将那野菜放在石板上细细的切了，放入锅中，油也热得刚好，发出“滋啦”一声，顷刻间，菜蔬的香味已经传来。

    宁知闲默默地看着他做完一切，心中翻过无数个念头。叶青南给她端来了一小碗炒青菜，笑道：“荒郊野外，只好就地取材，还请宁姑娘见谅了。”见宁知闲接过碗筷，他又补充一句：“在下知道姑娘此刻定然心中不安，不过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能吃饱饭，便是天大的困难也会有解决的办法。”

    宁知闲若有所思地看着碗里的青菜，这番处事不惊的态度也与她认识的那个叶青南一样，只不过多了点难以言说的沧桑感。她二人并排坐了下来，默默地吃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宁知闲忍不住开口道：“我在宫里的时候，曾听一位年老女官讲过一个故事。她说她幼年时曾在村子里见过一位衣着华丽的妙龄少女，前些年她出宫采买时，又在离她家乡万里之遥的京城见到这位少女，那人容颜不改，衣着如旧。”她想起当初刚进宫时，每每月夜风高，这老太太就会点起一盏油灯，在黄豆大小的灯火下讲些怪力乱神的故事。

    “我当时觉得这件事不过是瞎掰出来的，哪有人能活几十年还容颜不改的呢？”宁知闲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起这个故事，这与她眼前的处境有什么关系呢？

    叶青南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嘴角上扬，笑道：“莫非姑娘以为自己和故事中的那人一样？”

    我倒是觉得你更像，犯下滔天大罪，不知所踪……她没有把这话说出来，而是叹了口气道：“这些稀奇古怪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叶青南竟然笑出了声，突然问道：“知闲姑娘可是从山海界来的？”

    听到“山海界”这三个字，宁知闲先是困惑，继而惊道：“这里是山海经里的世界？”

    叶青南摇摇头，指着远处方才大雁飞过去的方向说：“越过那两座山才是山海界。”他见知闲仍是满脸疑惑，于是捡起一旁的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边画边解释道：“我们现在的这座青芒山位于四周结界之中，如果沿着这条路走……”他朝着身后的方向一指，又在图中画了出来，“大概走上半天便可到达恩威城。”他看着宁知闲不解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恩威城是巴国首都。”

    宁知闲自是不知什么巴国和恩威城，她看着地上的图画，图虽简单，却也清晰明了。只见青芒山被四周连绵不断的群山包裹其中，远处那两座高耸入云山峰之间高悬着一轮明日，叶青南还特意在山腰处画上了云层。离着青芒不远处有一座城池，想必便是那座恩威城。宁知闲这才终于确定自己是到了一个不属于人间的神秘地方，她在想是否自己和叶青南都是转世投胎到这里的的，而且叶青南还先她一步，所以他才不认得她。

    可她却不记得自己已经死了。她抬起头，正对上叶青南那耐人寻味的目光，她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不是从山海界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来到这里。”叶青南略一思索，说道：“姑娘刚刚说什么皇宫……除了山海界和巴国，在下曾在书上看过，人界也有皇帝和皇宫，莫非是你从人界来的？”

    “人界又在哪里？”

    叶青南摇摇头，歉然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巴国从未有人到过人界，传说中人界位于山海界之外。”他望了望远处群山，意味深长地说：“我们连山海界都跨不过去，更别说人界和诸界了……”

    她回不去了。宁知闲心想，从闲云野鹤到一介女官是一回事，远离故土来到某个未知的古怪世界则又是另一回事了，饶是她一贯淡定，此刻也不免有些惆怅。

    就在两人沉默之间，远处山峦间高悬的太阳似乎改换了面貌，再次射出强烈的光芒，宁知闲被这光照的几乎睁不开眼，她用手挡着额头，看向一旁的叶青南。只见他从怀里拿出一件雕成鸟形状的玉器，又认真端详了那玉鸟一阵，忽地面色微变，对知闲说道：“不好，天色不妙，只怕再有半天风就要来了，青芒山也要下雪了，我们还是赶快下山去吧。”

    宁知闲环顾了下四周，不解地问道：“此时明明是盛夏，何来大雪？”叶青南解释道：“青芒山处于山海界和巴国交界，此地的气候不同于诸界那般有规律可循，好在可以用“相风”预测。”他说着，将那玉鸟托在掌心。只听他继续说道：“普通的相风可以知道风的方向，也可以用来指示气候，恩威城几乎人手一个。还有一种珍稀相风，传说能够改天换日，不过谁也没有见过就是了。”

    二人赶忙收拾了东西，往山下走去，边走边闲聊着，慢慢的彼此之间不再拘谨，竟像真的认识多年似的。知闲从叶青南口中大致知道巴国与山海界诸国相邻，不过却互有结界，那些连绵不断的群山皆非自然之力的产物，相传是历代巴国首领借助神力搬运而来的。中间高耸入云的两座山峰叫做天门日月山，穿去就是山海界，不过以普通人的力量却难以穿过结界到达就是了。

    宁知闲又问起巴国的由来，叶青南说巴国不属于上古之国，若是按照颛顼历，大约颛顼降世后一千年才正式建国。他见知闲不解，略一思忖便换了个说法，大概是共工怒触不周山后两千年。知闲点了点头，“共工怒触不周山”的神话故事她是知晓的，但却从未听说过有人用来作为纪年单位。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也不好意思总是问来问去，只在心中默默记下，待将来慢慢了解。

    叶青南自然也对人界很是好奇，不住问她人界什么样子，是否也有昼夜四时，宁知闲一一答了。

    “若是按照人界的历法，现在是己巳年五月初一。”宁知闲说道，她心里想的是崇泓十一年，叶青南的失踪和她的突然出现都是大谜团，她本想用当朝年号继续试探他，不过话到嘴边还是改成了通用的干支纪年。她又继续说道：“这时候临近端午节——”她试探性地看着叶青南，见他并无特别的反应，又继续道：“除了节日，这时节也是万物繁茂的时候。古语有云：“仲夏之月，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说的是这时节半夏多繁茂，半夏是一种草药……”听到这里，叶青南笑着道：“《神农本草经》上记载半夏“主伤寒，寒热，心下坚，下气，喉咽肿痛，头眩胸张，咳逆肠鸣，止汗。”虽是一味好药，却有毒性，用之当慎重。”

    宁知闲自然知道御医叶青南医术高超，对医学典籍脱口而出。《神农本草经》虽以神农之名，但却是成书于战国，这神秘的巴国也知道这部书，那说明……还不及她细想，叶青南再次开口，语气带着欣喜：“我明白了，不管山海界、人界还是巴国，凡上古之事彼此相通，相传上古时诸界不分，世界大同，看来神话传说所言不虚。”

    “人界是不是很好？”叶青南突然问了这么一句。知闲的思绪飞到了过往旅行过的那些名山大川，市井繁华上，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叶青南张了张口，正待继续询问，忽地，一声巨大的雷鸣声响起，二人瞬间止住脚步，面面相觑。随后第二声异响又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头青色的巨兽从旁边的山林中走了出来，拦住了他们面前的去路。

    这怪兽通体苍青色，头上无角，仅胸前一足，却又站立极稳，背上有个大驼峰，一条硕大的尾巴拖在身后。

    知闲盯着那怪物，心中却无半分恐惧，这让她觉得奇怪至极。还不及她细想，叶青南上前一步，一手抚上怪兽的头顶，转身对知闲说：“不用怕，这是夔牛，是祥兽，不伤人的，不过……”他向那怪兽背上的驼峰看去，眉头紧拧，说道：“它似乎生病了。”随后从随身携带的布袋子里取出小刀，那牛像是通人性，见状卧在地上，头垂了下去。叶青南划开那驼峰，霎时间一股黑血喷出，落到地上又很快消失不见。他又取下背着的篓，找出一些草药敷上。

    过不多时，那牛再次站立起来，背上的伤疤消失不见。那牛缓缓走到知闲旁边，用头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便向前奔去，很快便看不见了。

    叶青南哭笑不得，说道：“明明是我给它治病，但它却不来与我道谢。”又转向知闲，看她的表现有些古怪，说道：“那夔牛即使在山海界也几乎没有人见过，在下也只是从古书中才知道它的形貌，却不知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是一头病牛，也真是奇了。你……”他看着知闲，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知闲以为叶青南懊恼青牛竟然不谢医生，反而过来与她亲近，正准备开口安慰一下他，就见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原本寂静的四周吹来一阵寒风。

    “快走吧，要变天了。”叶青南担忧地看着远处的山峰，说道：“虽然耽搁了一会儿，起风前下山还是来得及的。”

    知闲不敢耽搁，二人加快脚步。就在山上的天近乎完全转黑时，他们终于走到山脚下，身后寒风阵阵，身前却是艳阳高照。知闲回头望了一眼青芒山，只见点点繁星在山顶上缓缓升起，像鬼火一样晃个不停，她奇道：“这些星星真是奇怪。”叶青南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那些不是星星。”

    知闲还待再问，却被他一把拉住，走下了山，身后狂风呼啸，刹那间大雪纷飞。她最后望了一眼青芒山上如同鬼魅般舞动的繁星，都没注意叶青南已经悄悄放开原本拉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