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丈夫-1

    人人都知道，村里住着一个神秘的老乡绅，虽然说是老乡绅，但他今年其实才四十二。失去妻子的打击让他比看上去要苍老一些。

    他在村里是有名头的人物，村里最大的庄园即他所有。他妻子在世时经常举办宴会，村里人喜欢在他们家的花园里喝茶聊天，但自从他妻子去世，庄园就再也没有任何娱乐活动，连花朵都无精打采，失去了生机。

    乡绅很少出门，也很少与外人互动，多数事情都是他的管家代为出面打理。至于他的儿子，很早就随着商队出海前往大洋彼岸闯荡，连母亲的葬礼都没来得及参加。

    虽然乡绅不露面，但关于他的传闻在村里始终不断。仆人们说他的脾气愈发古怪，难以相处，仅仅是刀叉摆放的位置不对都会惹得他大发雷霆，同一个房间里的花朵必须要是同一种颜色，书房的桌面一天要擦三次，还有，任何人都不能进入他的卧室。

    乡绅的古怪规矩越来越多，老仆人们尚能忍受，但作为一个严厉古板的老家伙，要和年轻仆从相处却不是一件易事。年轻的仆人们总是容易心浮气躁，惹得主人不快，矛盾一累积，自尊心强的便甩手不干，另寻下家。不到两个月，年轻仆人们就换了三茬。

    不能这么下去了。管家想。他是乡绅身边的老人，庄园里一切事务都由他负责。过于频繁的人事变动让他头疼不已，他急忙在报纸上发出招聘启事，可问津者寥寥无几：乡绅的“恶名”已经远扬到周围的不少郡县了。

    老管家只好一再提高薪水，终于让他盼来了一位年轻的女士。她手脚麻利，勤恳本分，分摊了不少的活计，最终胜任书房女仆一职。对于乡绅的种种要求，她也都牢记在心，没有触犯红线，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庄园终于盼来了难得的宁静。

    新晋女仆的种种作为，乡绅也都看在眼里。这是一个好姑娘，虽然不甚美丽，但是勤劳能干，品性端正，更令乡绅惊奇的事，她居然还喜欢看书，他见过她阅读自己书房里的书，那些难啃的文学大部头，她竟看得津津有味。

    乡绅与她攀谈起来。她说自己出生于贵族之家，可惜家道中落，光靠父亲难以维生，家里姊妹只能外出打工，补贴家用。

    你还会什么？乡绅问。

    钢琴，交际舞。只不过很久没练了。女仆说。它们早就派不上用场了。

    乡绅敲了敲书房里的钢琴。来吧，试一试。

    女仆没有推辞，坐上了钢琴凳。她珍惜地抚摸着琴键，试探性地弹出第一个音符。很快，钢琴曲从她手中流泻而出。

    贝多芬的《月光》。乡绅倚着钢琴静静品味着。房间里只剩钢琴奏鸣的声音。他很久没听到音乐声，也很久没有感到过快乐了。妻子去世的伤痛似乎被抚平了一些，感谢女仆，以及伟大的贝多芬先生。

    有了第一次交谈，之后的对话便顺理成章。你是哪里人？父亲现在在做什么？家里有多少兄弟姊妹？你喜欢看什么书？这些可以送你。还有钢琴，无事时可以来弹一弹。你弹得很美，如果能多听一听钢琴曲，我不会不高兴的。

    他们的关系越来越近，当他脑中女仆出现的时间比亡妻还要久时，他知道是时候走出来了。

    他向女仆策划了一场求婚。规模不大，但足够庄重，以他的视角来看，还挺浪漫。他信心满满献上戒指，等待女仆惊喜的回应，但女仆却只是将他扶起，轻声拒绝了他。

    为什么？乡绅问。

    如果我只是一个女仆，我可以通过我的劳动换取报酬，但如果我成了您的妻子，我的劳动就变成了“本分”，我一分薪水都拿不到。您知道，我不止要养活我自己，还要照顾我的家人们。

    我会给你三倍薪水。

    您在建议我用自由换取钱财。成为这偌大庄园的女主人固然诱人，可我宁愿不被地位和身份束缚，做一个独身的自由人。

    孩子，你还年轻，不知道一个人入睡，一个人醒来的滋味。炉火能带走寒冷，但是带不走孤独。当你想分享一道食物，或是来一次短途旅行，身边却无人可以诉说，那是多么可怕！

    女仆笑了。主人，您说我是孩子，但我也已经不小了。今年，我三十四岁，也曾坠入爱河，走到谈婚论嫁那一步。我何尝不知道空虚或是独行的滋味呢？只是……

    只是什么？

    不，请不要在意。总之，感谢您的欣赏，我可以和从前一样与您畅谈，但我实在无法答应您的结婚请求。

    乡绅盯着她，思索着她的话。忽然，一道闪光浮现在这个见过世面的商人脑中：如果你是在为夜间生活而担心，请放心，我不会强迫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很多事已经不是必要。

    女仆轻轻“哦！”了一声，乡绅乘胜追击：我知道，我是一个古板的老家伙，但我不是一个恶棍。我需要的只是理解和陪伴，这座宅子需要的是一个懂得管理与待客之道的女主人。若是你没有其他的感情，那就当签一份长期合同吧。

    女仆沉吟许久，问道：您睡觉不会打呼噜吧？

    乡绅笑了：幸好，我参军时训练过这个。

    乡绅结婚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庄，婚礼这天教堂被堵得水泄不通，好奇的人们都想要一睹新任女主人的芳容。穿着婚纱的女主人是全场的焦点，恰到好处的妆容掩盖住了她眼角的细纹，因为劳作而粗糙的手收在了蕾丝手套之下。听说她繁复的发型是找城里的造型师订做的，而她手上的戒指，成为了村里的女人们讨论一周的话题。

    原本并不惹眼的女仆，一番打扮后竟美得让人挪不开眼，大家纷纷赞叹乡绅真是好福气，娶到一个这样深藏不露的妻子。在拜访庄园后，众人对这位女主人的喜爱之情更是上了一层楼。从茶点的选择到舞曲的品味，年轻时受过的教育在此时派上了用场，她和乡绅的开场舞引来一片掌声。关于她的非议偃旗息鼓，众人接纳了她，成为这个村庄的一员，成为一个“自己人”。

    婚后，庄园里紧绷的气氛放松不少，乡绅依然严肃又吹毛求疵，但是让人怒从心头起的古怪脾气好了不少。他的脸上开始露出微笑。他学着说“没事”“这样就好”，咒骂仆人们的脏话也有所减少。年轻仆人们愿意来庄园了。所有人脸上都有了笑容，他们提到女仆，不，女主人，她真是上帝派来拯救他们的天使！

    凑巧的是，乡绅也如此认为。他没想到，和妻子的相处竟能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转变。她温和，宁静，像大海一般包容他掀起的惊涛骇浪，并让他重新归于平静。当他因为梦魇惊醒时，她会抱着他，轻拍他的后背，她的体温和淡淡的香味包围着他，让他在安心中再次沉睡。

    女主人的话语温柔但又威严，她接管了庄园中的一切事务，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庄园中的佣人多起来，朋友们时常来此做客，女主人的家人来看望她，孩子们在庄园里跑跑跳跳，发出愉快的笑闹声。有了人气的滋润，这片土地开始慢慢恢复生机。

    正当所有人以为希望要临幸这片土地时，变故再一次发生：乡绅在一次围猎时从受惊的马上摔下，当场晕厥过去。朋友们手忙脚乱将他送到医院，经过两天两夜的抢救，医生们摇着头走出手术室：他的脊椎因为撞击而受伤，从此再也无法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