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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中】

    【十/中】

    “执行官昨晚没睡好?”

    诸葛孔明结束晨会,看到自己桌上出现了一杯“神秘出现”的热茶,还有一个热茶附带在他办公室门口“散步”的姜伯约,忍不住笑了,“连伯约都看出来了?”

    这个“连”字显然让伯约有点不满,不过年轻人一向是沉稳内敛的,即使有点小情绪也都藏在心里——虽然在孔明眼里藏得也不怎么好就是了。“昨晚一直在做梦,今早醒的太早了。”

    “梦……”伯约脸上用初号加粗黑体字写着“我很担心”,“是噩梦吗?”

    “不算是噩梦吧。”孔明嘴角仍保持着淡淡的弧度——姜伯约能感觉到今天早晨的首席执行官有哪里不一样了,但他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

    “梦到了一位故人。是我很想念的人,在梦里忍不住跟他聊了很多,可惜醒来一切又记得不真切了,只记得梦里见到了他。”

    “故人啊……”伯约喃喃地说,对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执行官还是压力太大了吧,最近公司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大概想到故人会觉得安慰一些。我记得好像有那样的话,人穷则反本——”这个句子的后半段突兀地消失了,姜伯约一副咬了自己舌头的表情,有点紧张地看着孔明,“抱歉,我是说——”

    “谢谢你,伯约,你说的有道理。”孔明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心头为这真诚而毫无保留的关怀一暖。

    年轻人啊,年轻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诸葛孔明也从听这句话的人变成了说这句话的人。每年都会许多新面孔加入季汉,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唯一的共同点是年轻,充满朝气。这是好事,年轻人是公司的新鲜血液,一个不断老去的公司是不会长久的。

    他开始用一种不同的眼光去看待那些与他共事的年轻属下。他喜欢和那些年轻的新员工交谈,尽可能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性格和工作特点,倾听他们那些带着些天真意味的新奇意见。有的时候孔明也会有片刻的恍惚——四十七岁,拿下了荆州,事业终于迟迟开始起步的刘玄德,那时身边也环绕着各种年轻的面孔。机伯、季常、幼常、士元……刘玄德与他们大多年龄相差悬殊,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差出了将近一代人,但诸葛孔明从来没有感觉到刘玄德是以一个年长者的身份与他们相处。和刘玄德交往的时候会有一种非常罕见的纯粹感,他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可以无视双方年龄、身份以及志趣方面的差距,站在几乎可以说是完全平等的角度去了解另一个人。

    通常情况下,诸葛孔明是很少感觉“惊奇”的,但刘玄德总是可以被划为那少之又少的特例。他与诸葛孔明见惯了的所有生意人都不同。孔明有的时候觉得刘玄德把人心摸的过分透彻了,以至于他想要拉近和另一个人的距离是如此容易,容易的让他有的时候心里会悄悄地嫉妒一下。但最让他惊奇的是,这个人怎么会这么心大,心大的能容得下无数次失败,天下人的嘲弄,还有每一个人的痛苦、烦恼、问题,而且一装就是不动声色的很多年。

    更重要的是,他该把心分成多少份,才能保证那些灰暗的东西,其中的千分甚至万分之一就能彻底摧毁一个普通人的绝望,不会玷污了他的梦想?

    但孔明每次想要开口,刘玄德的眼神却让所有那些困惑和忧虑都硬生生从喉头咽了下去。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心里装着那些东西,还能那样微笑着看向他。不论什么季节,他的手总是很暖的,略高于他的体温熨平了他眉间的折痕,还有一切忧虑和不安。

    每每看到刘公嗣、姜伯约、蒋公琰,看到那些年轻的面孔望着他,诸葛孔明总是忍不住问自己,我做到了吗?我做的和他一样好吗?

    姜伯约似乎还想再说什么,诸葛孔明的手机这时却响了起来,是长安的号码。诸葛孔明有些意外,他在长安似乎并没有什么熟人,不过还是对姜伯约歉意地笑笑,接通了电话。

    出人意料,给他打电话的是建安大学经济学院的院长。院长向他解释大学的百年校庆将至,各个学院的负责人最近都在联系自己学院的杰出校友邀请他们“荣归母校”,而经济学院的院长想请他做代表发言。

    诸葛孔明沉吟了片刻,没有立刻给出回复。他知道对方肯定是从自己当年的教授司马德cao手里得到的号码,老爷子已经八十多了,但身体还挺硬朗,虽然已经退休,但仍然是建安大学的名誉教授,之前的全国经济学会还请他做了大会主席。这个老狐狸。想到自己的这位恩师孔明有些哭笑不得,世人皆言诸葛孔明狡诈,却不知道论“狡诈”他可比不上司马德cao的万分之一。名义上是要自己做个风光代表,好像是什么莫大的认可似的,其实就是想要他背后季汉的赞助罢了。不然建安大学经济学院毕业了不知多少比他在学术界更有影响力的前辈,这样的荣誉哪能轮到他这个后生头上。

    不过他心里也明白建安这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曾经全国首屈一指的大学如今日益困窘,作为老校硬件方面本就落后,再加上最近全国的大学在规模控制上做了很大的调整,建安分散在全国各个校区的学院如今全部减小规模编制,迁回了长安的本校,许多教师不愿意随校搬迁,因此又流失不少师资。这么多年来建安一直信奉的是严谨治学,踏实行事,如今受时代大势所趋,也不得不借着百年校庆的由头打造话题,与黄初、泰始等背后有财团支持,最近兴起的大学竞争生源。

    百年校庆典礼定于明年春季,诸葛孔明最终还是应下了。即使不提建安大学是他的母校这一层情怀因素,但从收益角度考虑做一笔投资也没什么损失。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如今建安正处在最困难的时期,他们可以以相对较低的成本获得一所百年名校的支持,相当于在获取人才方面较曹魏和孙吴抢占了先机,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至于投资的具体数目还要和董事会商量再做决定。

    挂断了院长的电话,诸葛孔明正想熄灭手机屏幕继续回到工作

    中,手机上突然弹出的一条推送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十二年了。孔明一时感慨万千,这家伙可终于下定决心回来了。

    诸葛孔明绕到后台的时候周公瑾正被几个年轻女孩缠着,虽然看不清他的正脸,但孔明隔着几米远都能感觉到周公瑾少见的不知所措。周郎的脾气一上来是六亲不认水火无敌,不过偶像包袱太重,对待女孩子是出了名的绅士有礼,如今上了年纪更是抹不开面子叫年轻的女孩子失望。他怀里已经抱了五六束鲜花,再添不下多余的,但又不好拒绝,只能不停的后撤。只是周公瑾往后退一步,几个怀里抱着花过分热情的女孩就往前进一步,亦步亦趋。孔明开始时无意打扰,他知道此刻公瑾被他撞破这一幕定然又要不自在,只是眼看着周公瑾已退无可退,这才走上前来清了清嗓子。

    “当日一别,不想十余年不复再见。”孔明有些想笑,微微倾身向周公瑾致意,“公瑾近来可好?”

    周公瑾见他来了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也就不计较他名为体贴实为看戏的卑鄙行径了,“没想到季汉集团的首席执行官诸葛孔明也来了?”

    当日赤壁谈判突破曹孟德封锁石破惊天的壮举早已由鲜活的记忆变为商科课本上寥寥数语的案例,世人对周公瑾的记忆也停留在他意气风发激流勇退的三十六岁那年。而他如今作为一个不怎么出名,专门演奏原创作品的小型乐团的小提琴首席,除了资深古典音乐爱好者以外鲜少有人关注。而诸葛孔明却不同,如今他与司马仲达的争锋可谓举国瞩目,从中学政治题到博士论文,从出租车司机的闲谈到股票分析师的计算都在暗中猜测着二人谁输谁赢。他的大名只要略微关注些时政的人都如雷贯耳,几个年轻女孩自然也不例外,方才围着周公瑾还激动的满脸红光叽叽喳喳,现在却不说话了,只是小声向周公瑾告别便悄悄溜了出去。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多年不见,周公瑾如今却并不感觉意外,他也不见外地把几束花往诸葛孔明怀里一塞,领着他往临时安排的休息室走去。

    “东风。”

    “东风?”周公瑾抱着花有些艰难地用钥匙捅开门,“眼下正是深秋,哪里来的东风?”

    “公瑾师兄,你真是多变的时代里固定不变的时刻。会刮东风的。这种风在国内还从来没有刮过。”孔明笑意盈盈,公瑾听出了他的意思,有些好笑地瞥了他一眼,“你可别来劲,蹬鼻子上脸了。”

    “在你面前哪有我来劲的份。”孔明跟着他进了休息室,把花放在镜子边,回手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取出了一个文件夹递给周公瑾。“完璧归赵,多谢公瑾。”

    “寄给仲谋就是了,你又何必亲自跑一趟。”周公瑾接下孔明递过来的夹子仔细收好,轻轻叹了口气,“谁不知道你现在是日理万机。”

    “公瑾这就是笑话我了。没有这份拍卖证书,我这个季汉的首席执行官也就当不下去了。”他向周公瑾做模作样地深鞠了一躬,后者有些嫌弃地皱皱鼻子,“公瑾宽宏大度,不计较我当日年轻无知多有冒犯,此举帮了我,也帮了季汉,当真是一桩义举——”“你这些漂亮话留着奉承别人去吧,从你嘴里听怎么听怎么别扭。”周公瑾绷着脸打断了他,“我不是为了帮你,我是为了帮孙吴。眼下孙刘联盟仍为一体,我也不能坐看司马仲达坐大。”他说着冲一旁的沙发点点下巴,孔明也不点破他的心思,只是回以一笑。

    “突然收到你的邮件,我还想看一出好戏,没想到你还真凭一张小提琴拍卖证书退了司马仲达。”周公瑾双手撑着椅背,似笑非笑,带着些压迫性地审视着诸葛孔明。

    “不过是运气好。若是公瑾处在与我相似的境况下,定能想出更稳妥的法子。”孔明在对方的逼视下有些刻意地前倾身体,正对上周公瑾锐利的目光,捕捉到那人没藏好的些许担忧。想来是故人重逢的缘故,他竟有种自己身上早已被磨平了的少年意气死灰复燃之感。火焰闪烁,明眸若星的诸葛孔明在他身上惊鸿一现。

    “运气?”周公瑾冷笑着摇摇头,“这确实是你会喜欢的答案。诸葛孔明信运气,不过信的是自己创造的运气。”

    “公瑾难得夸人,我就不客气地受着了。”诸葛孔明笑笑,“不过我今日也不单是为了叙旧。你难得来一趟成都,我自然也该略尽地主之谊。不过成都地偏,本来还犯愁不知如何招待。”他说着从信封里取出两张门票递给公瑾,“正好有客户送了这个。我看位子还不错,公瑾可愿意赏光?”

    “‘焦尾’?蔡伯喈的交响乐团?我中学时曾经特意跑到长安听过他指挥的新年音乐会,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周公瑾看了门票惊喜之色一览无余,不过随即开始怀疑,“但自从董仲颖被王子师搞下||||||台,他受牵连被撤了教育部长的职就隐退了,怎么如今……”

    “不错,焦尾交响乐团已经不是蔡伯喈指挥的了,而是他的女儿蔡琰。她的乐理之才据说不亚于蔡伯喈,又和曹孟德多年交好,曹孟德卸任后便资助她招回散落在海外的乐团老成员作为骨干,组成了新的’焦尾’,如今正在全国巡演,今日正好到了成都。”诸葛孔明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公瑾久在国外,自然不知道国内的变化已经是翻天覆地。”

    周公瑾听出他话里有话,并不接腔,只是来回翻看着门票——“有话之后再聊吧。快走,要迟到了。”说着便急急忙忙收拾了东西提着琴盒往外走,连贺卡都顾不上拿,诸葛孔明也赶忙起身跟上他,“公瑾何必这么急?还有两个小时,先去吃个便饭再坐地铁时间刚好来得及——”

    “如果焦尾还保留着老规矩的话,在正式演出之前是会有表演蔡伯喈自己写的小协奏曲做暖场的。他的指挥固然是当世一绝,最擅长的还是作曲。”周公瑾一出了门就急急地拦下了路边一辆出租车,不顾司机换班的抗议,“现在过去的话还能赶上,吃饭这种事什么时候吃都行,蔡伯喈错过了可就是错过了!”

    正是下班高峰期,尽管有周公瑾威逼利诱,他们还是被塞在水泄不通的车流里寸步难移,等终于到了音乐厅时暖场已经开始了。“焦尾”已沉寂多年,此番复出来捧场的老观众虽不少,但更多的还是慕名而来的新观众,大多不清楚蔡家人的脾气,明明是提前到达却被拒之门外,要再等半个多小时的中场休息才能入场。抗议的人不少,甚至还有人扬言要打电话给工||||商|||局告他们欺|||诈消费者,监场的工作人员也是见惯了世面,还是我心匪石难以转移,任尔东南北风就只摆出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

    “这时代有什么是不能变的。又何必死守着过去的规矩不变。”周公瑾坐在走廊一边的长椅上,也是有些失望的恼火,“再者说,既然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东西,为什么不直接算进演出时间里,非要搞暖场摆谱。”

    “何必介怀这种小事,无谓烦心,反正进不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诸葛孔明把从音乐厅里的便利店买了些热饮和便利食品递给他,“先垫垫肚子。”

    公瑾闻言向他投以一瞥,“你倒是不烦心,可也没见你过的有多舒心。”

    一种说不清是什么的感觉在他心里狠狠撞了一下。孔明垂下眼,风平浪静地拆开三明治的包装,双手稳稳地把那根密封口的红线拉出来,“我只是觉得这样也不坏。我们坐在这倒是也能听见里面的声音,还可以自由交谈不受限制。刚刚我离开这段时间,公瑾在门外可听出什么门道?”

    周公瑾也不过分纠缠于刚才的事,只是挑眉瞧着他,“孔明是想考考我这个’门外汉’?”

    孔明知道他的脾气,“公瑾多心了,若是你都成了门外汉,那门内台上坐的,又算是什么呢?”

    公瑾只是一笑,端着热咖啡继续靠在门边闭目凝神倾听,似乎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名为周公瑾的躯壳,而他的灵魂早已融进了乐曲的一部分,良久才再度开口,“单簧管首席的簧片该换了,高了半个调。”

    诸葛孔明自己是听不出这么细的差别,不过他素来了解周公瑾的性子,他的傲气肯定不会容忍一点自作聪明的虚荣,既然开了口就是有百分百的把握。“师兄的音感琴技都是举世无双。”

    主旋律已经演奏完毕,现在乐团中四个不同的声部开始分别演奏,所有乐器一个一个逐个退出演奏,只剩下木管乐器轻盈的声音格外突出,以清晨鸟鸣啁啾般婉转的曲调演绎者厚重的主旋律。周公瑾漫不经心地吹了吹有些烫的咖啡,把还剩一半的三明治塞回了纸袋。孔明见他兴致缺缺,“不合口味?我的错,事先没安排好,也不问问公瑾喜欢吃什么就就自作主张了。”

    “跟你没关系。我本来也不太饿。”

    “公瑾是在国外呆久了,怕是吃三明治都要吃吐了,还是我想的不周到。”孔明意有所指地看着他,“你的旅程早就结束了吧。也是时候该回来了。”

    周公瑾抬眼看着大厅里过分明亮的金色灯光,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叹气又像是个深呼吸,刚刚饮下的浓咖啡有些苦涩的气味自他吐息间弥漫开,“回去。说得容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能回到哪去呢?”

    周公瑾到底指的是离开孙吴成立乐团,还是孙伯符的死呢?

    一时诸葛孔明也拿不准,毕竟这二者都过去了很多年。

    孙仲谋把周公瑾的卸任派对办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孙吴年会。高高的香槟塔被摆在吧台上,当红明星在舞台上尽力的表演着,昏暗暧昧的灯光似乎竭尽所能想要营造一片醉生梦死的温柔乡。尽管如此,弥漫在这间酒吧中的气氛却说不上是欢快,甚至有些沉重。接替周公瑾的鲁子敬勉强维持着一副笑脸接待他,而黄公覆程德谋等孙文台时代的元老则脸面子上的和气也懒得假装,一张脸拉的好长低声谈论着什么。

    从他进门以来大半个会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孔明觉得如果这些目光有实体他早已是千疮百孔了,甚至吕子明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拳头捏的咯吱作响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被鲁子敬瞪了一眼只能忿忿地别过脸。这些诸葛孔明都只当没看见,目标明确地朝着在吧台后自斟自酌的周公瑾走去。他甚至能感觉自己每离周公瑾进一步,会场中的空气就更凝重一分,等到他自然地坐到公瑾身边时汹涌的暗流已经即将决堤,迫不及待地要将他撕成碎片。

    周公瑾倒好像完全没发觉似的对他点点头,“你家董事长倒真舍得放你过江来?”

    诸葛孔明笑得有的做作,大概是想故意刺激周公瑾,“他不舍得,所以我压根没告诉他。”说着就拿了个杯子要给自己倒酒,却旁边的人按住了手腕。不顾他询问的目光,公瑾冲昏昏欲睡的酒保招招手,“给他来杯热牛奶。”

    孔明象征性地皱皱眉,他能感觉到刚才紧绷的气氛因为周公瑾的态度软化了不少,“我特意跑来杭州,公瑾连杯酒都不请?”

    “得了吧,刘玄德给你的禁酒令过江比你快多了。”公瑾翻了个白眼,“说了我不少好话,又说你刚出院,要子敬照顾好你,别被他们给生剥了。我就是不给你面子,还敢不给刘董面子?”

    诸葛孔明回想起自己一路上总觉得有人跟着,他还担心了一路,如今想来应当是刘玄德早知道的计划,提前安排了赵子龙看着他,怕他身体还没恢复在杭州没人照应。这样想着,孔明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回家又不知道得怎么哄人,“这还不是都怪公瑾。你们孙吴的人一个两个都觉得是季汉得了荆州分部是我的阴谋诡计,又争不过我,前首席执行官周公瑾气不过才辞职的。”

    “尾巴别翘太厉害。”公瑾给了他一记不轻不重的眼刀,“这荆州你能守几天还不一定呢。我虽然卸任了,不代表孙吴没人了。”

    诸葛孔明闻言沉思片刻,仍是笑,仿佛很好脾气似的。“我倒宁愿是师兄你。”

    周公瑾一开始瞪着他,本想习惯性冲他发难,竟也笑了。不过若说是“一笑泯恩仇”,两个人也是肯定不会同意,诸葛孔明会亲亲热热地笑着说“我与师兄何尝有过龃龉”,周公瑾则必是冷着一张脸乜着诸葛孔明说“他何曾有恩于我”。

    说话的功夫酒保真把牛奶给他热好了。孔明便端起杯子向身边的人郑重举杯,两人脸上都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轻轻碰杯,琥珀色的酒液与乳白的牛奶在一起对比显得有些滑稽。其他人见周公瑾和诸葛孔明这对出了名的冤家之间的气氛少见地甚至可以说是融洽,他们自家的宝贝前执行官似乎对诸葛孔明也没什么芥蒂,也不再过分关注他们。

    直到这时,诸葛孔明才压低了声音,脸上刚才热络的微笑也冷却下来,“我来就是想当面问问,你底是为什么辞职?可别拿对付媒体那套来搪塞我。要是将来再有人传你是我给气死了,这责任我可担不起”

    周公瑾没憋住嗤笑。

    “你明白我的意思。”诸葛孔明不理他,在周公瑾面前少见地脸上笑意全无,甚至可以说是严肃地注视着他刻意回避什么的眼睛。

    很长一段时间公瑾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酒杯中自己的倒影,沉默半晌,最终从休闲西装的内侧口袋里取出本证件。是护照。诸葛孔明皱起眉,“师兄也该知道,有了护照的确是遍行各国通行无阻,可只对生者有效。”

    “你啊,真能瞎cao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咒我早死呢。”公瑾有些无奈地把护照递给他,“你自己打开看看就明白了。”

    照片上的周公瑾还相当年轻,比诸葛孔明记忆中的他任何一个时期都年轻,眉眼间甚至可以说是带着些稚气,自然是已经过期多年。内页满满当当,几乎每一页都有各式各样方的圆的三角形的入境许可戳,花花绿绿遍布世界上大半角落,看着颇有现代艺术装饰风格。不过只要略微细看几眼就能发现,热闹归热闹,这本护照上所有印戳都不是盖上去的,而是彩色铅笔画上去的,竟没有一个戳是真的。孔明第一反应是茫然,却在看清最后一个印章标注的日期时明白了一切。

    “这是我高中毕业和伯符一起去办的护照,说好大学每个假期都一起去旅行。”周公瑾收回护照,放回上衣内侧靠近心脏的口袋,“但我对出国不怎么感兴趣,学校里事情又忙,倒是他整天各个国家飞来飞去说是散心。我总埋怨他背着我自己出去玩,还要我帮他写期末论文,但其实我们大学那几年孙吴因为他爸去世已经快撑不下去了,他根本不是去散心,而是到处拉投资找货源。”

    诸葛孔明一言不发地听着,周公瑾说着说着却又笑了,“他向来整天嘻嘻哈哈没个正经,我也以为他是真没心没肺。其实他心细得很,怕我看破,跨国视频的时候都特意跑到当地景点去,搞得真跟游山玩水似的。”

    “我的护照办了还没用就不见了,当时只当是丢了,后来又补办了新的。上个月尚香移民手续都办妥了来找我,想要一件伯符的东西做纪念品,我才在遗物里找到了我的护照,里面被他画的乱七八糟。”说到这里,周公瑾眉眼舒展,想来是今夜饮酒不少的缘故,加上酒吧中摇曳的灯光映衬,他颧骨和眼角一片浅淡的桃红。仿佛风干的玫瑰浸入水中,薄如蝉翼的花瓣再度吸饱了水分,虽已经褪色不如当日折枝的艳丽,却有一种含水多的硬脆鲜花花瓣不具有的,如丝帛般的坚韧。“当时可能我的护照一拿到手就被他偷去了。我对比了他的护照,发现那几年他每去一个国家,都要照着自己护照上的章给我画一个一模一样的。”

    他的口吻熟稔而亲切,不是向来那带些淡淡讽刺腔调的清冷声音。“说来奇怪,在我印象中这家伙好像从小到大就从来没怎么离开过我,一直跟狗皮膏药似的死缠烂打,但其实这些年来,竟然有那么多地方我从未陪他走过。”

    孔明本来想拍拍公瑾的肩膀像两个认识很多年的知心朋友那样甚至给他个拥抱,又觉得那样太矫情,不适合他们从一场辩论结下的梁子互怼多年的关系。于是最后他只是眨眨眼冲淡了空气中忽而升腾起的潮意,刻意有些狡黠地勾起嘴角,“师兄也知道我是过目不忘。你要去的地方,我可都记住了,收不着你的明信片,我就把当年的录音群发给孙吴所有人。”

    周公瑾嘴角似乎有些不悦地下撇,目光却是温柔的,“你可真是不坑我不舒服。你想收我寄的明信片,先把荆州占住了再说。”

    之后周公瑾就离开了孙吴,开始时诸葛孔明以为他是在一个人进行环球旅行,后来才陆陆续续从孙吴那边听到那边关于他的消息。他知道周公瑾组织了一个小型独立乐团,名字叫做“舒城”,自己同时担任投资人、编曲和首席等角色,在全世界的不同城市“巡演”。说是巡演,其实周公瑾也压根不在乎有多少观众愿意来听,就像他在大学时一样,他们只找些书店或者咖啡馆表演,有的时候甚至就在公园里露天表演。虽然这么多年下来也的确积累了一批国内外的支持者,但终究不是什么知名乐团,人员流动性很大,大部分时候入不敷出,都是周公瑾自掏腰包。不过他也不缺钱是真的,但看孙吴为他保留的部分股份每期的收益就足够他支付乐团的开销和成员的工资以外绰绰有余了。

    开始的几年他确实经常收到周公瑾从世界各地寄来的明信片,上面什么也不写,只有收信地址和层层叠叠的一大堆邮戳。后来他跟着刘玄德去了成都,听荆州分公司说明信片还是照常寄来,但他也嫌麻烦,只嘱咐那边帮他收着,也不必转寄。

    吕子明设计拉关云长下马之后他也曾想起那日他与公瑾最后的谈话,他说他宁愿在孙吴与他竞争的是周公瑾的确是肺腑之言,虽然后者也是心高气傲求胜心切,但至少向来光明磊落,是不可能搞商业间谍之类的下流手段的。但即便如此,也只是偶然想起他,他们俩的关系并没有热络到有必要相互打听近况,寄明信片这个行为本身对于诸葛孔明和周公瑾而言既是有些别扭的关心,也是一种只有两个人能理解的相互示威。

    再后来,他最近一次得知与周公瑾有关的事便是那把世界级名琴易主时了。早在二十多年前,那把斯特瓦蒂斯所制的小提琴就拍卖过一次,据说当时还在读大学的周公瑾也去了,不过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那把能以岁月为弦的小提琴。纵使周公瑾如何高傲聪颖,想必那时的他也不会相信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这把名琴的主人,怕是连产生这个念头都要嘲笑自己不自量力。

    拍下这把琴的不是周公瑾,而是孙伯符。

    孙伯符的遗嘱中有一条隐藏内容一直没有对外公布,只有他的遗产执行人孙仲谋知道。一旦这把小提琴再度问世,孙仲谋就可以将孙伯符生前所持股份全部收购,以获得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渴望的,对孙吴集团的绝对掌控权。而前提是,这笔卖出股份所得的,属于孙伯符的收益将被全部用于竞拍斯特瓦蒂斯小提琴,因此这次拍卖上排出天价的细节才不能对外公布。

    周公瑾这场漫长的旅行持续了十二年,这才终于走到了终点。

    周公瑾从外套里取出护照,递给诸葛孔明,后者却摇摇头,“我当时根本没在意有哪些国家。”周公瑾还没来得及发作他就又堵了一句,“录音笔也是假的,哪就真那么巧能趁着你来准备只录音笔。”

    公瑾无话可说,到嘴边的质问咽了回去,无奈地摇摇头,“兵不厌诈,你啊……”他叹了口气——这次是真的叹气了,“我早该回来了。只是——”

    “只是你还没有准备好重新做回’周公瑾’。”孔明低声说,“是吗?”

    公瑾看了他一眼。惊讶,痛苦,怨恨……还有释怀。“我真是怕了你了。”他苦笑着,无意识地转动戒指。这个动作让诸葛孔明浑身下意识地一僵,“我很多次怀疑,现在的我虽然活着,但我到底是作为’周公瑾’活着,还是一个他不曾带走的影子。大学时我为了他不顾一切的从自己原本的生活中抽身跟着他加入了孙吴,他死后还是因为他我又一次从自己好不容易再次稳定下来的生活中抽离,去他去过的地方,住他住过的小旅馆,在他常去的餐馆吃饭。”

    “公瑾……”

    “好像这样我就能在自己身上重现他的生活。”他闭上眼,极力控制着身体微微的颤抖,“孙伯符这家伙,真是阴魂不散。”

    诸葛孔明站起身快步离开,走到窗前站定,远远地眺望着蓝幽幽的清冷暮色。他了解周公瑾的骄傲,他不会愿意在任何人,尤其是自己面前展露哪怕一丝一毫的脆弱。即便他愿意讲述心中的痛苦,那也该是平静的,带些蔑视地,仿佛在讲一个愚蠢的寓言故事,即使故事的主角就是他自己。他该给公瑾时间独自整理情绪。

    但他心里清楚这又不是唯一的原因。

    诸葛孔明站在窗边默背着每一处仓库的编号,每一个账户的密码,每一笔交易的明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站在了他的身后。“这里景色很美。”周公瑾声音听不出情绪。“美吗?”孔明注视着马路上滚滚的车流,“成都总是阴雨连绵,很少能看见晴朗的黄昏。”

    周公瑾似乎笑了笑,“大概因为从没见过,很新奇,所以觉得美吧。”

    “公瑾。”孔明转过身来看着他,“去长安吧,回到建安去。你之前为了去孙吴工作没有读完的硕士学位,建安一直给你保留着。你对经商和进企业都没什么兴趣,防火材料学才是你最喜欢的方向,最想做的事,不是吗?”

    “别开玩笑了。”公瑾皱起眉,“且不说我已经多久不接触那些东西了,我今年已经——”

    “真稀奇,周公瑾竟然会服老吗?还是说你觉得这个年纪回到校园不好意思了?”孔明故意笑得有些揶揄,“对未来迷茫,对自己的角色定位不知所措,本来就都是年轻人的本性和特权,这样看来,师兄其实是最适合校园不过的了。”

    非常少见,周公瑾怔住了,看向他的表情是一片柔软的空白。孔明垂下眼,有什么炙热的东西在他肺腑间燃烧着——或许是少年心性吧,“如果公瑾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在那里中断的,那么回到那里继续不就好了。”

    思念仿佛一枚果实,只因某人迟迟不归而从枝头掉落,果rou腐烂,其中坚硬地核深深陷进泥土,来年春天又是一次这般的轮回——十二年过去,足够一棵果实蔓延成一片森林。满山秋叶赤红如血,如江南开的如火如荼的木棉花。

    “孙伯符结束了环球旅行回到孙吴,周公瑾放弃了学位,这不是你们的人生开始重叠的开始吗?现在你走过了你们共同经历的日子,走过了孙伯符一个人经历的日子——现在从结局倒流,该回到正轨上了。”

    周公瑾忽然抬起眼紧紧锁定住他,刺穿人心的凌厉让孔明下意识心头一凛。“那就是你等的,等那个一切都’砰’的一声’恢复原样’的时刻。”周公瑾甚至夸张地配合了一个手势,冷眼看着他,“季汉的首席执新馆诸葛孔明,每天拼命地加班,拼命地铺开季汉的业务,激流勇进,即使要背上架空董事长意图自立、铲|||||||除|||||||||异|||||||||党一家独大的恶名,你也不会停下来,就是为了等到某一个时刻,不是吗?等到关云长出狱他们三兄弟团聚了,等到季汉真把孙吴曹魏都收购了,等到刘公嗣断奶了,等到你的那张长长的目标清单上每一项都达成了——用你最喜欢的话说,等到一切都’回到正轨上’。”

    会好起来的。只要有时间,一切都能……回到正轨上。

    往事倏尔一幕幕自深海中浮出水面,好像一头鲸鱼,喷出的水雾淋湿了他们两个人。

    他想起多年前他们在新野那家小小的门店,想起仍然年轻、气势汹汹锋芒毕露的周公瑾,想起那篇他故意发到孙吴公共邮箱里的悼文。

    “我只是希望师兄不要再自怨自艾,这也不是孙伯符先生希望看到的。如果他真的那么急着见公瑾,又怎么会千方百计,乃至是穿透阴阳之隔,把你所珍视的东西送到你身边。”孔明仍只是不动声色,他暗示性地向周公瑾始终不离左右的那个小提琴盒颔首,“我想伯符先生也希望公瑾从容、体面地回到一个人的生活中去,就像你当年选择从一个人的生活中离开一样。”

    他们的关系从来都是这样的。他们两人手中都有一把剑,剑柄握在自己手中,剑刃架在对方颈侧。敌对也好,关心也罢,始终不远不近,隔着相互防备的三尺长剑的距离,沿着锋芒的铁腥与寒意——但尽管如此,这三尺剑的距离仍然是近的,比敌人或是朋友都要近,近的只要在向前一寸就会失了性命,因为他不会放下架在周公瑾脖子上的剑,周公瑾也是一样。

    “孔明。”公瑾最终微微阖了眼轻叹了口气,诸葛孔明一怔。这是他们认识这么多年周公瑾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以前一直都觉得,生命是到了结束那一刻才有意义的。我甚至想过,或许死的那一刻我会看到他笑着站在我的面前来接我,就好像我们共同走了一段很长的路,而我在路上比他多耽搁了一会。很长一段时间,我就是为了等死——或者说,等他,才活着的。”

    “后来大概也是日子久了,我又觉得事情好像不是那样。我和他注定只是一个故事了。这个故事很短,也很美。为了其中美的部分,我愿意用更长的时间来回味。”

    如果为了幸福快乐地活着就必须痛苦的活着。

    恍惚间他又看到了四十六岁的刘玄德站在他面前,微微垂着头,回避着只亮着一盏台灯的昏暗办公室中他审视的目光。那盏灯明明那么暗,甚至照不清刘玄德两颊未退净的红晕和眼中躲躲闪闪的爱意和渴求,但却照亮了诸葛孔明。照亮了他的生命,还有整个天下与未来。

    刘玄德再也没有问过那一日他曾经向他寻求答案而未果的问题,他也没有问过刘玄德是否想通了。这两年中的很多次,诸葛孔明隐隐约约感觉到,横亘在他与刘玄德之间的并不是分歧、死亡或者遗志,而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为什么为了幸福快乐地活着就必须痛苦地活着?

    为什么为了达成公平的目标就必须借助不公平的手段?

    为什么为了同心同德就必须渐行渐远?

    为什么为了爱必须承受痛苦?

    孔明看着周公瑾,江东周郎已是鬓角发灰,年轻时的锐气沉淀下来,如同一柄在桐油里养了过久的利剑。只有剑刃仍泛着的青光浸透了战场的铁霜与血腥气,这么多年还退不净,剑身却已脆了,透着光看冰一样芯子里密密麻麻布满裂缝。

    那时候的诸葛孔明说,天底下的人都不屑于去想的问题,刘先生却想不通。

    那时候的诸葛孔明错了。这个问题,洞察秋毫如周公瑾想不通,老谋深算如司马仲达也没想通,或许曹孟德、荀文若也都没有想通,诸葛孔明自己也没有想通,或许这天底下从来就没有人想通过。但每一个人,无论多么聪明,多么老成,多么无所谓,或许在某个难眠的黑夜中都忍不住扪心自问,他们付出了那么多,上穷碧落下黄泉,究竟在追求什么,究竟为什么得到,又为什么失去,就像每个孩子都曾经向自己的父母发问,他们从哪来,他们为什么存在。

    但可惜的是造物主同样是吞吞吐吐,不敢直言的父母,他闪烁其辞,故左右言他,用种种浮夸甚至荒唐的理由来搪塞这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疑问。

    但人生毕竟不是一本被藏起来的性教育读本可以解答的。

    音乐厅的大门忽然打开,诸葛孔明和周公瑾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中场休息开始了。没有错过上半场的观众稀稀拉拉的走出来几个,而门外等待已久的大批人马则争先恐后地向里涌入。周公瑾看了他一眼,孔明笑笑,“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们也进去吧。”

    公瑾点点头。两人取了节目单寻找着座位,各自坐定后便开始等待十分钟的中场休息结束,期间只是周公瑾评论了几句“焦尾”选择的曲目缺乏新意,而孔明礼貌性地附和着,两个人就像两个很多年没见的熟人那样不痛不痒地聊着,仿佛刚才剑拔弩张,不怎么愉快的谈话不曾发生一般。

    很快刚刚去洗手间的观众都陆续回到了会场,叽叽喳喳的声浪涌起来,环绕着心事各异的两人,仿佛天然形成的声盾。过了一会,灯光慢慢黑了下去,有场务举着写着“禁止拍照录音”地荧光提示版巡场。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天刘玄德没能挺过来,你会怎么办?”周公瑾突然说,声音很低。乐团的成员依次入座,开始调试各自的乐器,整个会场很安静,只能听见几个观众的轻咳声。孔明偏过头看着周公瑾,后者只是看着舞台,仿佛刚才的未曾开启的对话是他的幻听。

    就像现在一样做。诸葛孔明没有回答,只是在心里默想着。继续做首席执行官,为季汉献出一切,尽己所能地辅助公嗣,直到刘玄德的理想实现——

    他愣住了。

    可刘玄德毕竟活着,他不是一个已经结局的故事。

    “公琰回来了。”诸葛孔明从屏幕后移开目光,看向走进首席执行官办公室的蒋公琰,“周公瑾去长安了?”

    “去了。”一向以沉稳持重著称的年轻助理也崩不住嘴角不断上扬的弧度,“他本来买的是跨国航班,我把他送到机场以后他借口上洗手间,其实是自己跑到票务中心退票重买了。”

    “这个人。这么大岁数了,还死要面子活受罪。”孔明摇了摇头,忍不住也笑了,“辛苦公琰了,照理来讲这么小的事不该让你亲自去的。不过你也知道周公瑾和孙吴的关系,对他周到点总是没错的。”

    “这是自然。”蒋公琰很快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态度,“应该我感谢您才对,不然我是不会有机会接触周公瑾这样的人物的。”说着从随身携带的夹子中取出一张纸递给诸葛孔明,“这是周总安检前让我转交给您的。”

    “给我?”诸葛孔明微微皱眉,那明显是从某本书上撕下来的一页。他有些疑惑地展开,当读到那些熟悉的句子时浑身一怔。

    那是加缪的《西西弗神话》,诸葛孔明寄给周公瑾的书中的一本。那是周公瑾人生中的最低谷,孙伯符在公司组织的出游活动中死于低空跳伞,远在分部的周公瑾甚至来不及赶回见他最后一面,报纸和电视广播每天都在报道这起案件的最新进展,似乎一切都在指向被孙策开除并公开交恶的许贡买凶杀人,周公瑾和孙伯符的住宅每天都被一群像闻见了腥味的鲨鱼一样的记者围的水泄不通。那时的孔明还刚刚离开南阳,他在新野那间小小的门店里唯一的显像管电视机前看着周公瑾站在刚刚接人董事长职位的孙仲谋身边,面对种种难听的问题面色如常,回答的滴水不漏。那时候的摄像设备像素远远不及今日,却依旧能看清周公瑾通红的双眼。

    他本想写信给他,又觉得周公瑾并不需要他的安慰。最后他从自己的藏书里挑了几本一直没开封的,一并寄到了孙吴。

    他倒是没有想到周公瑾真的读了。

    “执行官?”

    诸葛孔明抬起头,“公琰还有事吗?”

    “周公瑾先生还有一句话要我转达您。他说,当年那场辩论,今日看来,还是他赢了。”

    辩论。不愧是周公瑾,而是多年过去了,他竟然还在计较输赢。那场大学时私下里举行的美式辩论,诸葛孔明和被临时拉来凑数的庞士元是正方,周公瑾和同样被拉来凑数的庞士元是反方,当年的辩题明明有过目不忘之能的诸葛孔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看来那时的自己不是困得痛不欲生,就是压根没把周公瑾的挑战放在心上。

    后一点可永远不能让周公瑾知道。

    “他说赢了便是他赢了吧,就让他过过嘴瘾,谁让这次是我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呢。”诸葛孔明笑了,他很久没有觉得这么轻松、这么舒心,仿佛独自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终于回到了与当年引领他穿越黑暗的人分道扬镳的岔路口,发现他爱的人原来一直都在那里等他。这不是一个兜兜转转的邂逅,而是跨越千山万水的重逢。

    那被撕下的一页上什么也没写,只是在其中一个句子下面加了一道潦草的铅笔线。

    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