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我当然知道李简光。 彼时,陛下为洛水坝之事幸洛府,銮驾途径同州州治荔城。在城外李庄的枣林深处,我第一次见到他。只不过,当我将那位名叫阿光的少年带到陛下面前的时候,我并不能预见他入朝、甚至在我过世后接过尚书省的一并事务。 虽然陛下刻意空悬尚书令之位、以至于李简光最高只领到尚书仆射的官衔,但这完全无损陛下对他的倚重。事实上,他还是陛下留给太子的肱骨大臣;在陛下过世后,他接着辅佐太宗皇帝,直到景和七年病逝为止。 也就是说,李简光是配享太庙的六臣之中唯一一个陪陛下走过晚年的人,他比其他所有人都清楚后面发生的事。包括疏灵渠,包括攻打南诏,包括陛下攥写…… 真要算起来,在众臣中,李简光跟在陛下身边的时间长到无人可及。耳濡目染之下,他现在就待在近似当年的位置一点不值得惊讶。同样地,身处高位,他能把陛下提到体总、还能不让我爹查到消息来源,也一点不值得惊讶。 因为有我们三个的前车之鉴,这次周潜赶在李简光跪下前就把人按到了沙发上。也好在李简光不似花寂那么情绪激动,五人围坐,颇有几分回到当年凌烟阁的错觉。 此情此景已经足够所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譬如李简光,在简单陈述自己的情况后,他就问起了不在场的雍蒙和周不比。我替陛下回答了这个问题,而后见着其余三人的表情不约而同地变得难以言喻—— 一个不知怎的跑到了国外,勉强算了;另一个直接投胎成了陛下的堂哥…… “周相的运气也太好了吧!这种好事怎么就从来轮不到我呢?”花寂原先是鼻子红,这会儿眼睛也红了,嫉妒的。“而且周相十几年前就知道了!” 我们几人面面相觑。虽然感情上可以理解,但他的投胎技术要是差的话,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人比他好了。至于能和陛下多相处十几年……我得承认,他也成功地让我重燃对周不比的嫉妒之火。 而陛下的反应是哭笑不得。“别尽说傻话。” 闻言,花寂不情愿地扁了扁嘴。其实他性子大咧咧得很,只有在陛下跟前才显得计较。“陛下说得对,”他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虽然没有和陛下做兄弟的机会,但接下来的机会依旧有得是。” 听了这话,我的第一反应是,机会再有得是,那也基本都是我的。但第二反应也很快地涌了上来——花寂所指的机会,是不是指助陛下重返朝中、甚至重登那至高之位?毕竟,除了我、陛下、周不比,其余四人都身处政局? 我下意识地望向周潜,却恰好对上他的视线。这一刻,我心中明镜般了然——我们都想到了同样的地方。 花寂似乎没察觉。“反正我话先撂在这里,”他一字一句地道,“不管做什么,头儿我只认陛下一个。” 党和看了看他,点头附议:“我也一样。” “完全用不着说。”李简光也赞成。但和其他两人不同,他说这话时正望着我,目光深深。 我大致能猜出李简光是什么意思。陛下在电话里拒绝了党和,基本等同于连带拒绝花寂,毕竟他俩能算同一个系统;至于进体总,这话是李简光自己放的,陛下根本还没同意。相比之下,陛下对我的态度可谓非常积极主动。 故而,李简光可能认为我对陛下的影响是决定性的;至于他呢,最想看到的是陛下尽可能地大展宏图,远不仅在射箭方面。 扪心自问,我承认李简光的希望合乎情理;可即便如此,我也不能替陛下答应什么。 仿佛怕我为难,在我开口之前,周潜率先截走了话头。“再这么说下去,我可就要怀疑你们三个事先串通好了啊!”他笑道,但我能看出他眼睛深处无甚笑意。 在座几人各个不傻,识情知趣地提起了别的。可没说几句,花寂就接到了连环夺命call。原来,他刚回国就跑到陛下这儿,家里老爷子左等右等不见人,已经开始吹胡子瞪眼了。 “你先回去,”花寂刚挂电话陛下就开口,“反正我这里没什么大事。” 花寂面上的神情显示他一点也不这么认为。等拿到陛下的号码,他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走了一个,周潜估计认为这正是个可以利用的契机。“谢相和党将军兄弟情深,又阔别多年,想必要好好叙一叙。”他看着我,又偏头瞄了李简光一眼,“正好我有些话想问问李相。” 他开口谁都没异议,自都照做。李简光跟着周潜进了书房,留我与党和在客厅。门阖上之后,党和往那个方向扫了一眼,回头轻声问:“李尚书这是知道了?” 我对这个称呼不太意外。虽然李简光的丞相做了快三十年,但党和上辈子去世时,李简光还是户部尚书。“他把话传到我爹耳朵里了。” 这回答换别人听可能一头雾水,但党和立即明白过来。“如此说来,李尚书的反应可比当年的我镇定多了。”他说,又认真地注视着我:“你们还好着,对吧?” 我便把最近的事情挑重点告诉他。在听到戒指和结婚协议时,他很是赞赏地点头。“你还是当年的谢九,当真是一点也没变。” 由于交际和辈分问题,这个名字只有党和会叫,而且从来只在私底下。我不由恍惚了一下,再次意识到,我们之所以能坐在这里谈话,全是因为陛下。而党和说我没变,意味着他也没变—— 正是因为同样坚守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们俩才能成为能放心交付对方后背的兄弟。 “虽然我早前觉得你喜欢陛下约莫是疯了,但事实证明,你才是最有眼光的那个。”党和又道,带着轻微的叹息。“你值得陛下,陛下也值得你。”他话锋随即一转,“所以,不管李尚书什么态度,你都要坚持下去,我挺你。” 这才是真正的兄弟会说的话,我忍不住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不用担心。你看,魏王殿下这么多年都没成功的事,李尚书怎么可能有戏?” 党和被我的揶揄口吻逗得忍俊不禁。“说得也是。”他问了几句雍蒙的近况,接着陷入了沉思:“就我们这些配享陛下太庙的人来了,是吗?” “八成如此。”我肯定他的猜测。“陛下和我说,他御驾亲征南诏的真实目的其实是那地方的一个巫觋,据说未卜先知……” 缘由不长也不详尽,可党和依旧听得瞪大了眼睛。“如此说来,竟是陛下自愿用他的龙运换取我等的……” 他突然噎住,说不下去了。为了避开我的视线,他还稍稍别开了脑袋。 我能理解党和的反应,因为我刚知道时,想流泪的冲动比他更甚。“陛下不承认,原理也不科学,但我觉得就是。” 党和无声地颔首,客厅里安静了一小会儿。等到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怀瑜,帮我个忙?” “说。”我毫不犹豫。 党和神情严肃起来,又像是新闻里的模样了。“替我和花将军转呈陛下,他想干什么尽管放手去干,反正……”他忍不住撇嘴,露出个要笑不笑的模样,“反正再大的事情也大不过李尚书想做的那个。” 这话确实有道理。本来我还想问问他对此的意见,现下看来是不必问了——听陛下的,完毕。 “我估计,想爬你们俩床的人都能绕四九城好几圈。趁现在还来得及,你要先下手为强。”党和这么说的时候,目光又分外仔细地在我面上逡巡,“我本来想说生米煮成熟饭,但再想想,你们俩估计熟得不能再熟了。” 一听就是调侃,谁认真谁就输了。“没错,”我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承认,“你cao心你自己家里的就够了。”潜台词,陛下是我家的。 “哟,给你三分颜色你还开起染坊来啦?”党和笑骂。 因为还有其他事务,半小时后,党和向陛下辞了行。我将他送到门外,再返回客厅时,发现李简光也出了书房。“和陛下说完了,李相?”我问他,下意识地往后瞄了瞄——周潜好似没现身的意思。 李简光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点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表情比进去之前庆幸,还有两分恨铁不成钢。 这两样情绪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委实有些诡异,我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两眼。“李相?” “没事。”被我提醒,李简光收了收脸色,但还是比正常情况古怪。“劳烦谢相好好照顾陛下,有事联系我。” 说完他就不带一片云彩地走了,徒留我忍不住扬眉。这进门前进门后的态度变化也太大了吧?陛下到底和李简光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