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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撮灰烬之中改嫁

    一滴雨,随后暴雨如注。浓雾被冲垮,夜幕转而又被直升机和战斗机的轰鸣声遮挡。呜咽的怪物还在爬行,哐当一声一大块地板凹陷掉落,罗睺的嘴向卡门奈特倾倒过去,芙兰克说她要一个吻,那她就亲。紧绷的嘴唇歪在了卡门奈特左腮,有一丝湿润,她以为是雨,下意识伸出舌头去舔,腥的,味道好像回到内海。唇舌交缠的余味依稀留在口腔,像一只类似蛞蝓或卸了甲壳的蜗牛在嘴里爬行、试图入侵你的身体紧接着啃噬你的内脏。一个吻并没有想象中容易,她不敢。

    五感由于狂厄的侵袭而迟钝无比,罗睺被迫舍弃了自己,她像坐在远处看一场电影,看海鸟和死人被异彩纷呈的光束粒子烧成呲花,看蓝雨如同西区原住民脸盆里的脏水一样不要钱地泼下来,还是沉浸式的,电影院前排座位喷水模拟雨天环境,身边瓦尔纳的声音传来,她说,好不容易休假来看个电影,这怎么雨里还混了辣椒水啊。眼睑刺痛,识海里挡住日光的滔天巨浪短暂地平息了一下。

    她质问自己,罗睺,你怕什么?怕卡门奈特嫌弃你吻技拙劣,发现一副好皮囊尝起来索然无味,动动手指就毙了你?还是怕她勾魂摄魄的异能生效太快,一吻之下你就会立刻对她爱的死心塌地、难以自拔?雨水浇在身上,却似烈焰焚身,做防御的盾面一片沉寂,所有的威胁都在靠近卡门奈特之前被清除得一干二净,罗睺再一次贴近卡门奈特,鼻尖有一瞬相触。被染花的地毯下,城堡庞大的基座飘摇不定,抓住她的手腕还是怕她被吹散。她伸出手臂绕过卡门奈特的肩,她的人和她的舌头不一样,很轻,也很软。

    城堡终于塌了,仆从们的尖叫透过风雨和砖石的残骸变得暧昧朦胧。失重的一刹那罗睺的牙齿磕在卡门奈特掌心,罗睺诧异抬眼。

    卡门奈特伸手挡住她。

    托大小姐的福,失重只有一瞬。姿态还未来得及改变身体就被凭空出现一般的军用飞行器稳稳接住。

    医生护士、侍女仆从、甚至美容师化妆师挤在一旁翘首以盼,但头发上落了好些灰的卡门奈特却还没跟罗睺玩完,她说:“错了,不是这张嘴。“她不转身,没人冲上来献殷勤。但唯一能送殷勤那个人却不识好歹,卡门顺势把手指伸进她的嘴里、还没够到那最末的一颗智齿——

    卡门奈特,贵族,美食家,新城数一数二的红人。这样纷飞壮丽的吻,周围有数不清官方电视台和小报记者按下了高清摄像机的快门。三十秒,写好了八卦小报上的通稿,做好了头条新闻的排版,用不着边际、疯狂又美丽的噱头蒙骗无知网民的钱。罗睺想,芙兰克是要闹大,她昏过去。她的背松懈下来,然后侧腰贴上甲板,再然后是头。罗睺觉得这片表面规律凸起以防滑的金属地板应该叫作甲板,尽管她没乘过船。她的脸朝下,一会如果被捞起来,可能会在眉心留个印子,无所谓,罗睺只关注暗网,不看新闻;如果被丢下去,丢进哈尔皮埃的废墟里,她会爬出来。

    镜头里的FAC士兵没有倒在卡门奈特身上,而是朝反方向倒的。原本站在那里的执枪卫兵受到莫大的惊吓,凭空跳出两丈远,生怕沾了狂厄感染者呼出的二氧化碳,都说会传染。况且这个高个子被蓝雨烧成这样,M值肯定爆表了,指不定下一秒就要崩坏......总之,危险。

    危险品往往需要隔离。医院病房的左边有一扇窗户,窗玻璃的另一侧是线条和提示音规律跳动的几台观测仪器,门前面有一排漆成纯白色的铁栏杆,开门的时候气流从空心栏杆之间的空隙里穿过,发出剔透的摩擦声。这是罗睺住过的最豪华的病房。她睁开眼睛,手肘支撑身体从单人病床上坐起来,地下没有鞋子。推门走进来的护士不惊讶也不惶恐,她从墙上按顺序弹出的抽屉里熟练地拿出各种药品和医疗器具,中指弹动针管的动作让罗睺不可避免的想到安。

    罗睺不喜欢盯着针尖刺进皮肤,她转头躲开那场景,于是目光对上玻璃反射的映像,不知道是心电图还是脑电图的红色折线恰好映在锁骨上,原本锁骨没有这么凸的。表皮的擦伤竟然全都长好了,圆眼睛,尖下巴,黑长直,清晰明确的五官,罗睺停止审视自己。疯了,她为什么要想卡门奈特是否喜欢她这样的女人,什么吻什么嘴,通通是上层阶级物欲被过分满足后发展出的变态恶趣味,那并不能作为可成立的利益交换里的一部分。

    “卡门奈特小姐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消息?”罗睺想缩回针管被拔掉的右手,但被护士拉住,橡胶管还绑在大臂上没有解开。

    “没有。”护士柔和的嗓音不似真人,”患者以后如果有安乐死的需求,请联系我们。新城奥尼尔私人诊所承诺,客户将享受百分之零的痛苦和百分之百的私密性。“

    “......我要出院。”罗睺嗓子眼吊着的石头重新压下来。

    三分钟后,罗睺面无表情地在私人银行信用卡办理确认单上潦草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超出框的那一撇本来是一定要把纸划破的,但电子办理使用触屏,戳破了还要多赔钱,罗睺刻意控制右手的力度,最后把那笔画搞的一波三折,这不像她的风格。前台小姐她和诊所护士衣着打扮、相貌音色相差甚远,神态却如出一辙,她全程保持八颗洁白牙齿面向客户,哪怕是罗睺面无表情地说她只有卡里剩的三百块钱的时候,都能没有一丝动摇地调出贷款业务办理介绍。万幸,臂铠虽然表面被砸出几块凹陷还没修补,内侧刻着的FAC士兵编号没被彻底磨平,凭这串数字罗睺从某家金融机构借到了一笔钱,避免了因失信而立刻被送去吃牢饭。屏幕碎成蛛网的通讯器的提醒功能已经失效,只能依稀窥探到红色的消息光点在不断增长,事情看似告一段落,无论如何她该回趟FAC。

    总部训练场上常年晴空万里,这么多年过去罗睺始终不知道高饱和的蓝天和过于凝实边界分明的云是哪位高层的审美,但这拟真环境背景今天看起来倒也还不错,只是她来的不是时候,校场上训练的新兵正处在休息时间。没有口罩,面具也丢在哈尔皮埃了,哪怕走的是惯常逃跑用的边缘小道,罗睺还是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供不用求的能量棒和净水一圈八卦的中心。

    “我靠真是咱们的人,我昨天还跟别人说肯定是演员,FAC一群闷棍,哪来这么出挑的?”

    假的,FAC的闷棍都是闷sao演的,不过当年罗睺还在训练的时候也被骗过。

    “小声点,我听说她打过参谋长,一拳把老头鼻梁干碎了!”

    假的,打的是前任团长,鼻梁没事,是脑震荡。那次运气好,被她揍了之后团长很快被对家安了个勾结地底的罪名贬职了,不然罗睺根本干不到现在。

    ”’芙兰克大小姐苦恋FAC麻辣女兵,排到东洲的求婚队伍集体哭晕在厕所‘谁这么有才,笑死我了。“

    ......假的。

    罗睺脚下绊到一块石头,卡门奈特和一个纯白易碎的傀儡小姐没有任何关联。继续向前,穿过走廊的冷光、汇报工作和前来总部开会的同事们匆忙的脚步,前线源源不断的讣告和鄙夷、玩味、审视、戏谑的眼光,罗睺推开尽头的两扇大门。普通士官的等级远远不够一路走到这里,托卡门奈特的福,闸口通传的卫兵没有一个上来拦她。哈尔皮埃的狂厄事件闹的人尽皆知,上级早就在等她了。里头康拉德在为她求情,也在意料之中。

    “参谋长,她还能去哪?这么多年了,FAC是她的家啊!”

    罗睺觉得康拉德一定是因为这些年话剧录影看的太多了,讲起话来总是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哪怕她从背后进来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握紧的到发颤的拳头、起伏的肩膀和肱三头肌,都好对味儿,罗睺把手搭上去,康拉德这才转过来,脸上残留的焦急一扫而空,一下子换上一副疾言厉色的脸:

    “罗睺!你闯了大祸!不归队领罚,跑来总部做什么?!”

    罗睺注视着现任队长,没有说话,而是朝侧面走了一步。

    她让出那条出门的路。

    如果还有机会罗睺想心平气和地谢谢她唯一的同盟,然后告诉他,康拉德,这儿早就不是我的家了。

    罗睺在FAC待了二十二年。前十一年FAC不仅是她的家,还是她的救赎、她的归宿、她的一切,她死心塌地为它卖命。如果那时候被开除,她或许会哭着跪下求长官不要赶她走,不答应,就提刀把所有逼她离开的畜生全杀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走。现在不一样了,无数个反狂厄作战单位构成狄斯城邦灾变应对框架,为抵御狂厄守卫城邦而生。罗睺从选择接触污染物走向狂厄的那一天起,就永久地改换了阵营,她不会再回头。

    二十二年,她跨过参谋长办公室这张遍布划痕的宽大铁桌看到过太多张脸,那些面孔越来越模糊,属于人的呼吸和心跳被另一种虚无缥缈的象征光环所替代,那光环具有传染性,使士兵们目眩神迷,忘记幸福和痛苦的边界和定义。只有我自己吗,罗睺过去常想,FAC每年死的人不计其数,那其他的幸存者难道全都被光环麻痹蒙骗了吗?不知道,一开始她遇到过几个人,她以为他们跟她背负着相同的遭遇,结果只是嘲笑她的无奈和无能。后来从疗养院出来走上复仇的路她才懂了,恨太重,得用尽全力才能背起来,拼尽潜能才能继续前行,实在分不出力气去说话了。

    因此面对参谋长拖出回音的指示,这一次她只是沉默、点头。临走之前办公桌上的电话机响起来,那只能接打内线的手摇电话机样式太老,调不了声量大小,罗睺关门之前依稀听到几句,不算偷听,通话内容跟她有关的。电话那头和参谋长说你被解雇了,参谋长一下子从座椅上站起来,声音突然恢复了实感,他颤抖着问上级为什么,上级说因为罗睺。

    哦,看来有人捡她了。

    说不出什么感觉,罗睺需要新的通讯器,她想查查过时的新闻,去看看特奎拉一开始被卡门奈特捡回家的时候,有多风光。

    “罗睺!你去哪啊,等等我嘛!”负十三层的走廊上忽然有高马尾扫过罗睺的脸,随后一条手臂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对两个人的行走平衡不管不顾,是辛勒。罗睺在FAC没什么朋友,前段时间出任务的时候帮这个队里新来的姑娘挡过一枪,之后隔三差五就被她纠缠,她怀疑当初自己救错人了。

    “后勤部?”辛勒百无禁忌地伸手想去摸罗睺战损的臂铠,果不其然还是被拍开。她也不气馁,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贴上来继续说着八卦:“那天在电视上,我看到你昏倒的时候左手从臂铠上松开了,所以你是装晕!我说的对不对?”

    “别瞎猜。”罗睺有点儿想笑,又笑不出来。后勤部大爷的广播声音还是开的最大,她问了三遍G-47的盾应该放在哪里。

    ”维修还要分型号吗?你这款没剩几个人在用了,就放这儿吧。“辛勒拉着罗睺想走,不知道急着去做什么。

    罗睺也放弃了,在杂乱的武器库随手找了个角落把盾放下,老款维修不容易,平时习惯轻拿轻放,尽管环境吵得很,盾落地的时候也没发出声响。她腾出手去翻登记册,翻了好些页,最后在一排死人的名字下面签上了G-47和今天的日期。

    “你怎么登在那儿啊?”辛勒从罗睺的臂铠上移开视线,她疑惑罗睺的那个流苏坠子怎么没挂在第二排第一个机关暗扣上,之前上交统一维修的时候靠那个最好辨认了。

    “回收,不是维修。”名字那一撇划破了纸,没印在下一张上,这是最后一页了。

    沉默的人变成辛勒。

    “去喝一杯?”罗睺终于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