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长安的夏季多雷雨，阿聆好像格外害怕打雷，每到雷雨交加的夜晚，她都要紧紧抱着我的胳膊才能入睡。

    今夜又是电闪雷鸣，窗外大风呼啸，雨滴拍打在屋顶的凌乱噪声催得人犯困，就在阿聆抱着我胳膊快要睡着时，屋外一声炸雷将她吓得身子一僵，头埋进被子蜷缩成一团。

    就这点胆量还想当大侠…唉……

    “别怕，阿爹在呢。”

    我轻拍着阿聆的后背柔声安抚，但屋外雷声断断续续，左右阿聆和我都没了困意，一时半会也睡不着，索性与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夜聊。

    “你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怎的唯独害怕打雷？”

    黑暗中我看不清阿聆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抱着我胳膊的手又紧了几分。

    “阿爹，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这句莫名其妙的答非所问，还真让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也是，孩子在小时候总期盼着长大，长大后又怀念童年，阿聆也不能免俗。

    “怎么？想快点长大离开阿爹去当大侠？”

    “没有想离开阿爹，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长不大……”

    没来由的，我觉得阿聆话里有话。这句“长不大”倒不像是嫌时间过得慢，给人感觉是“活不到长大”的意思。是之前那场大病让她有这种担忧吗？可她生病的期间那顺其自然，完全对生死淡漠的态度，让我觉得她担忧的另有其他，不是生死。

    “说什么傻话。”

    我指尖点了点阿聆微皱的眉心。

    “很快的，一眨眼就长大了。”

    短暂的沉默后，我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低头撞见了阿聆迷茫的双眸。

    “长大…什么是长大呢？长大后是什么样的？”

    她想象中的未来似乎总是黑暗又飘忽，总这么悲观怕是会养出畏手畏脚的毛病。想让她对未来充满希望，做简单的方法就是将未来的幸福具体的摆在她眼前。

    “长大就是阿聆会长高，橱柜上的东西不用搭凳子也能拿到。”

    “阿聆长大后可能会成为大侠，背着一把剑游历四方行侠仗义。”

    阿聆看向我那迷茫的眼神逐渐变亮，好像真的看见了自己成为威风凛凛的大侠一般。

    “长大了，想吃多少糖葫芦和米花糖都能自己买。”

    阿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好像真的看见眼前数不清的糖葫芦和米花糖，但随即就收敛了笑意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架势。

    “这些都是小孩喜欢吃的，到时候我就是大人了，才不会喜欢吃。”

    她抿着嘴不想笑得太明显，但她憋笑的模样反而看起来更滑稽了。小鬼，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实在有趣。

    阿聆话匣子打开后更是困意全无，原本的阴霾全都被抛之脑后，拉着我叽叽喳喳问个没完。

    “那我以后会长多高？会长得和阿爹一样高吗？”

    肯定不能……阿聆比同龄孩子明显矮一截，她长大后能到我肩膀就不错了。虽然是这么想，但话到嘴边还是转了弯。

    “你好好吃饭，不挑食，说不定就能长得和阿爹一样高。”

    “长大了就能用筷子夹起面条吗？”

    “这个不用长大，我让颜姐给你多煮几顿面条，你多练练很快就能学会的。”

    “那我长大以后，是不是这里也会变得鼓鼓的？”

    阿聆的小手在自己胸前比划着。

    这丫头，从哪听来的这些？我毫不客气弹了她个脑瓜崩。

    “谁告诉你这些的？”

    阿聆嘟着嘴揉了揉刚被我弹的额头。

    “含香阁的漂亮jiejie说的，jiejie们说长大之后这里会变得鼓鼓的，这样就会有很多人喜欢我。”

    是街角的那家胭脂水粉店，店里的姑娘整日只知道对着镜子涂脂抹粉，可不能让阿聆把她们的胡言乱语当了真。

    “她们还说了什么？”

    阿聆眼神左右躲闪，一边观察着我一边吞吞吐吐。

    “jiejie们还说，阿爹长得好看，她们都喜欢阿爹，想和阿爹成亲，做我娘。”

    确实家里有来过几个媒人说亲，但我一并回绝了。阿聆年幼，我身世不明，大仇未报，我哪有心思再娶？　阿聆又是个心思敏感的，我怕她知道会没有安全感，所以特地瞒着她，但人多口杂终究还是没瞒住。

    “别听她们瞎说，阿爹不会给你找后娘的。”

    阿聆似是松了口气，抱着的胳膊的力道都松懈了些。

    “阿爹，我知道喜欢是什么，我喜欢阿爹，喜欢姑姑，喜欢阿牛，喜欢糖葫芦。但含香阁的jiejie说，还有另一种喜欢，什么是另一种喜欢？”

    “这个嘛……”

    说实话，我不擅长情爱这一话题，不知是失忆的缘故还是我本就没有太多感情经验，每次提到这些我都不知如何作答。

    让我想想……阿聆长大后肯定会遇到一个两情相悦的男人，这个男人可能是她的同窗，也可以是她成为大侠后和她一起行走江湖的伙伴。我大概不论如何看那个男人都不会顺眼，做父亲的都这样，总觉得谁都配不上自己的女儿。但那时热恋中的年轻人哪听得进去旁人的话，如果我执意反对，阿聆会像陈玉一样离家出走也说不定。思及此，搂紧了怀里的阿聆，有一种看一眼少一眼的危机感。

    “阿聆长大后会遇到一个很喜欢的人，比喜欢阿爹还要多，到时候阿聆会为了那个人连阿爹的话也不听，这就是另一种喜欢。”

    “不会的，我永远最喜欢阿爹，永远听阿爹的话。”

    果然只有稚童会把“永远”这种不切实际的长度挂在嘴边。

    “好好好，时候不早了，快睡吧。”

    窗外的雷声早已停歇，只剩雨滴不规律敲打屋檐的声音。没了雷声阿聆很快昏昏欲睡，我听着她的呼吸声逐渐平缓，应当是睡熟了。

    我低头看着阿聆的睡颜，思绪万千。我时常觉得自己看不透阿聆，她好像心里埋了很多秘密，还有不少瞒着我的事。没来由的，我很确信关于我失忆前的事，阿聆说出来的部分和她所知道的部分比，只是冰山一角。但也不好说是她年纪太小不记事，还是真的有什么原因故意隐瞒于我。

    无妨，日子还长，我会等到阿聆愿意告诉我一切的那一天。

    盛夏结束，转眼就入秋，书院开学，阿聆回书院上学，又开始了按部就班的生活。

    但不得不说，现在书院折磨家长是有一套的，三天两头就组织各种活动比赛，美名其曰“社会实践”，培养孩子的　“上进心”，实际上……

    某次书法比赛，阿聆回家后就一直闷闷不乐不发一语，我一问才知道，她没拿到第一名，只拿到第二。

    阿聆在书法比赛里只拿到第二？那第一是谁？阿聆的字是我亲手教的，我对她的实力有绝对的信心。我倒要看看，这个第一有几斤几两。

    我让阿聆带着我去看了书院书法比赛的公示，不出我所料，比赛第一的作品完全不及阿聆的水准，连街头巷尾不识字的乞丐都看得出来孰优孰劣。

    只怕是哪家的贵公子买通了书院先生内定了比赛的第一吧？真卑劣，把那些大人的肮脏东西带到孩子们的比试中。这不仅仅是欺负阿聆，是连我也一起看轻了啊。我这次若是不给阿聆撑腰，这些卑鄙小人会以为她是个好欺负的软柿子，类似的事情以后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过分。

    “陈聆的字确实写的很好，但缺少了个性，过于中规中矩，反观第一名的作品，就融入了很多个人特色，这正是我们这次比赛所看重的。”

    “个性？是指笔画不流畅还是字大小不一？贵院评判标准可还真是特别。”

    “这……书法的好坏本就各花入各眼，评分是书院众多先生们一起评定的，也不是我一人决定。”

    眼看说不过我，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老师，以后这种活动我们家阿聆就不参加了，一句各花入各眼就可以如此玉石不分，看来这些比赛也没什么意义。”

    我牵着阿聆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留那个老师站在原地急的团团转。毕竟阿聆的优秀早就名声在外，这些活动和比赛如果阿聆不参加，那书院就相当于没了金字招牌，再无半分意义。

    次日，阿聆回家的时候笑眯眯的递给我一份奖状。

    “阿爹，老师说他们给书法比赛重新评分了，我才是第一名。”

    “阿聆，不管别人怎么评判你，你在阿爹这里永远是第一。以后别再因为别人的评价而不高兴，知道了吗？”

    “嗯！”

    希望经过此事阿聆能学会别太在意别人的眼光，她心思敏感，总是注意所有人的评价，这样对她来说太辛苦了。

    不过经此一事也看得出这聚贤书院不过浪得虚名，连最基本的公正都做不到，还谈什么长安城最好的书院，是时候给阿聆物色更好的去处了。

    “阿弟，聆儿的生辰是何时你可还记得？”

    我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忘记了，哪里还记得阿聆的生辰。

    “失忆之后大部分事情都忘了，阿聆的生辰我也不记得了。”

    “生辰就算不记得了，也得每年给她过一次呀，马上就是中秋了，不如就把阿聆的生辰暂定在中秋节？”

    此话在理，就算不记得阿聆的生辰，庆祝也不可落下，中秋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那就可以提前开始筹备了。

    “好，那就定在中秋。”

    家里只有我和陈颜，没有大办宴席的必要和预算，但近期手头宽裕，倒是可以给阿聆定一份奢侈些的生辰礼。先前就想过给阿聆打一支金钗，样式就选我那套衣服上的不老松纹样同款吧，一来这是我为数不多的过去身份的线索，二来不老松样式的金钗她长大后也能戴，不会显得幼稚。

    中秋那日，陈颜给阿聆煮了碗长寿面，我做了几个阿聆爱吃的菜，买来了莲蓉月饼给阿聆庆生。

    “聆儿，生辰快乐！聆儿平平安安，就是姑姑最大的心愿。”

    陈颜也给阿聆准备了生辰礼，是一件和田玉的平安扣，她把系着红绳的平安扣戴在了阿聆的脖子上。

    “阿聆，阿爹重伤后失忆连你的生辰也忘了，在阿爹想起来之前，以后每年中秋就是你的生辰可好？这是阿爹给你的生辰礼。”

    我把不老松金钗别在阿聆的发髫上，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对这两件礼物爱不释手。

    吃过长寿面后，我们三人在院中吃着月饼喝着茶闲聊赏月。

    “聆儿可有什么生辰愿望？今天过生辰，不管想吃多少糖葫芦还是云片糕，姑姑都可以背着你阿爹给你噢？”

    陈颜真是的，太惯着阿聆了，吃那么多糖她牙齿会坏的。

    “希望姑姑和阿爹身体健康，不要那么辛苦。”

    要不说闺女都是小棉袄呢，贴心又懂事，生辰愿望都是希望我和陈颜好。

    “那阿聆自己呢？没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吗？”

    我想帮阿聆实现一些属于她的愿望，不管是吃的还是玩的都可以。她才五岁，其他同龄孩子整日还只知道撒娇讨糖吃，她真的不必那么懂事，懂事到让我觉得有些愧疚和亏欠。

    “我想……我想养一只小猫。”

    阿聆确定很喜欢小动物，想养宠物倒也正常。她难得有想要的东西，当然要答应。

    “可以，那阿聆要自己照顾好小猫噢？要每天给小猫吃饭，喂水，梳毛。”

    “嗯！我会照顾好小黄的！”

    阿聆兴奋的跑出家门，没一会儿就抱回来一只小黄猫。这只小黄猫我之前在小巷里见过几次，应该是流浪猫。阿聆居然连名字都给小猫取好了，看来是早有预谋啊。

    于是，在阿聆生辰这日，家里多了一个新成员——小黄。

    中秋节后不久，长安城里来了一群人，好像是江湖上各大门派每四年一次的招生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