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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小屋

    

山中小屋



    你也不知是怎樣發展到這一步的。外面是風雨交加,小屋裡燈光昏黃,那吊燈隨著你動作一晃一晃,晃得人心神蕩漾。折疊床吱嘎作響,發出規律的節奏。

    收音機時斷時續,你的喘息也是時斷時續。空氣涼冷,但你身上有汗,口裡吐出薄薄一層白霧。

    你什麼也沒脫。外套是敞開的,領口滑到肩頭,長長的袖子蓋過手指。黑色蕾絲內衣兜著軟乳,同花色的褲底被人撥到一側,雙腿岔開,就著麼將就著吃了。

    然而你的吸吮是嘖嘖有聲,兩小瓣陰唇含著那青筋怒張的東西,貪得無厭的樣子。滿脹是推脫,痠軟是藉口。你腳趾繃緊了彎著腿騎著,皮膚是雪白泛紅的顏色。

    你分明不是自娛自樂,但那人閒適得可惡。「動一動。」他在你腿上拍了一下。他似笑非笑,他什麼也不碰。

    他讓你自己把內衣拉開,露出渾圓嫩白的rufang。你的奶尖是極淡的粉色,隨著動作一顫一顫。他也說騷話,稱讚你乖、濕軟、緊又漂亮。哭的時候漂亮,失神的時候尤其漂亮。

    他讓你去摸自己小腹。你的形狀他的形狀,他在你裡面的形狀。你沉沉坐下的時候不免發抖,像什麼東西抵著咽喉。

    氣溫寒涼如刀,他是鈍刀將你寸寸劈裂。你頭皮發麻,顫慄沿著尾椎上竄。你長髮在胸前披散開來,卻並不能遮住什麼。快感是潮汐一波波漫開,逼你撬開硬殼,露出柔軟的貝rou。海藻黑的長髮,脂膏白的肌膚,好一具填裝慾望的秀麗皮囊。髮尾晃蕩,你思緒也晃蕩。

    山雨滴答擊打屋瓦,無線電嘶啞的報著哪裡鐵路又有傷亡。傷亡傷亡,總是死亡的成份大過單純受傷。你心想為何總用輕的遮掩重的,用小災粉飾悲劇。好像不拉抬牽扯就不能成事,好像不含混遮掩就不能敘說真相。

    就好像恩怨,總是怨的成份大過小恩小惠。求而不得有怨,無法相守有怨。也怨造化弄人,也怨人心易變。

    總歸是一晌貪歡,總歸是世事無常。你不說你們,只說你,和他。像兩個星球互相靠近,然後終究錯過。你也不說愛,只說喜歡。世上真有刻骨銘心的愛戀?還是只要夠自私,就能不受傷?

    風雨越大,收音機只餘一片單調的白噪。連喜歡也別說了吧,神說凡有血rou的活物,每樣兩個,一公一母,要帶進方舟,好在那裡保全生命。小屋在松濤裡漂浮,十里內別無人煙,而大雨就要下成汪洋。你們在方舟裡交媾。你和他是有血rou的活物,一公並一母。

    他碰也不碰,任你在浪頭顛簸。你也不知何時洪水會退去,露出嶙峋的礁石。你會擱淺或者上岸?或者任大水漂泊,永無寧日?

    你脫力倒伏,憂傷在你臉上糊成一團,變成一個難看的表情。他滑出來,一時之間相對無言。他可能未想你聽雨也能聽出這許多愁思,盯著你的臉,不由一聲嗤笑:「哭什麼。」

    你當然知道自己莽撞上山給他帶來許多麻煩,夜雨滂沱,你無處可去,只能和他窩踞這小小一間山屋。你也死鴨子嘴硬,只說:「哪有哭?」

    「哪裡沒有?」他說:「上面也哭下面也哭。你哪來的這麼多水?」他掰開你的腿,豎起兩指在你屄裡抽插兩下。那小嘴吐涎,牽起一串銀絲。他把那東西盡數擦在你衣上,推了你一下:「起來,我要換衣服了。」

    他有衣服可換,你卻沒有。你身上那些,還真不如不穿。小行軍床其實容不下兩個人,他原要合衣而睡,看你瑟瑟發抖,終不免嘆了口氣,挪了個位置:「過來。」

    一夜暴雨。

    你醒的時候嗅覺先醒。男人拿蜘蛛爐熱了罐頭燒了水,兌著泡開的飯,也算豐盛的一餐。「吃飽了飯,該幹活了。」「什麼活?」「男人的活我都幹了,你說女人該幹什麼活?」

    女人的活。還在下雨,你們哪都不能去,只好做愛。你覺得這個詞畢竟是不精確的,說得好像原本無愛,竟能從肌膚相親裡生出愛來。他搗你是種發洩,發洩這種圍困的心情與諸多不得志。不去想存糧,不去想斷掉的路。你們是汪洋裡的孤島。

    既然是孤島,那麼禮義廉恥大概盡皆可拋。你昨日上山找他的時候全憑一股意氣,其用意近似於千里送頭顱。他見到你的時候果真一愣,嗤笑道:「你父親恨不得我死,你不知道?」

    「知道。」你說:「但那又如何?他是他,我是我。」

    他不知道你光站在他面前說出這些話就費盡你全部精力。恰似行過深淵,光是回頭看曾經走過的路都需要無上勇氣。你手指冷得麻木,整個人都像浸過冰水再撈起。你想裝得雲淡風輕,但怎麼看都是可憐兮兮。

    他笑笑:「我如何知道你不是來殺我的?把東西放下,衣服脫了。」

    他說這話平平淡淡,對俘虜也不過是相同的話。你脹紅臉,從領口的扣子開始,任布料順著光裸的小腿滑落。海拔越高溫度越低,少了衣物遮掩,你不免牙齒打顫,寒氣如生了利齒吃進骨髓。

    「外套穿回去。」他靠在那張簡陋的躺椅上,卻像國王倚著寶座,漫不經心的指點江山。脫是一句話,穿是一句話,他想要你怎樣?

    他要你怎樣就怎樣。汪洋裡的孤島,島上的國王和他自投羅網的囚徒。生澀的女孩,所有取悅男人的技巧都是源自於他,是他親自從這塊處女地鑿出一條通往生命之河的水道。能讓他的仇敵比起恨之入骨更痛徹心扉,能讓他輝煌的事蹟更添一筆。還有什麼更好的戰利品?

    明明是困坐愁城,居然還有幾分志得意滿的味道,只因你抽噎呻吟都不似作偽,只因你哭著求他的時候還含著他的東西不肯張嘴。他問你不要什麼?你卻嘶的抽氣。xiaoxue一塌糊塗,意志分崩離析。

    「我確實是來殺你的。」

    「怎麼殺?絞死我嗎?」他在你夾緊的時候艱難的吐氣,不知所謂的笑了。

    他笑起來的時候自有種顧盼生風的好看,像春江水暖,狀似多情時則無情。你心想,確實曾經有過那樣的時刻,你欣賞他只作為一個人,而非因為他是誰或者誰的誰。那時你倆想的大約都是一輩子不會再淪落到如此荒謬的境地,於是彼此都有點不管不顧。

    因錯陽差。你頂替你腸胃炎的室友去了那個不能退款的野雞旅遊團,那時候你只覺得你隔座的旅客是個怪人,帽簷壓低,全程都在睡覺。老先生和老太太們投票是否讓搭便車的人上車的時候你是唯一的反對票,你看見他哪個選項都沒舉手,只是朝你多看了一眼。

    「你會用槍嗎?」

    「會。」

    「殺過人嗎?」

    你嚇了一跳:「怎麼可能!」

    他朝你笑了笑:「那今天可以當作第一次。」

    滿車的人幾乎都死了,包括司機,包括歹徒,包括那些注重好心勝過自我防衛的老先生老太太。遊覽車起火的前一刻他抱著你摔出車廂,目送那輛失控的車打滑撞上岩壁。他殺了兩個,你打傷一個。你愣愣的在草地上發抖,看他停在原地,點了一根煙抽了。

    「你是不是……」你艱難的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他笑了一下,拈熄了煙頭不置可否,只說:「那你呢?你看出來什麼了?」

    「他們來海島旅遊怎麼可能不帶行李……還穿著那麼難脫的皮鞋。」你說:「如果你早知道,為何不幫我說服大家?」

    「然後跟著你一起被趕下車嗎?」

    你脹紅了臉不說話,遇襲的驚慌失措竟因此沖淡了幾分。

    你的據以力爭並沒有得到任何贊同,除了他冷眼相看。你被指責毫無同情心,事實卻證明你才是對的。一個倖存者指認了你們的無辜。塵埃落定你在大使館外面遇到他,他朝你笑笑:「可惜了我的長假。」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鼓起勇氣說:「保險公司賠了我一筆錢……我認識的朋友找到一個沒人預定的海灘和民宿……」

    你看見他好像有點訝異,然後笑了起來:「你是在邀請我嗎?」

    「是。」你破罐子破摔。

    「好啊。」他輕快的說。

    以海灘聞名的島嶼,以透藍的海和珊瑚聞名的度假勝地。你們也沒踩沙也沒踏浪,只是把時間浪費在屋子裡。你在他懷裡發抖,他則稱讚你如同稱讚你第一次舉槍。「好女孩,你做得很好。」你環著他的肩膀一點一點坐下,感受他如同感受一支上膛的槍。

    他將你反覆擊斃,一次一次都精準到位。你原該看出他經常用槍,但你沒有。他原該疑心你充滿紕漏的頂替,但他也沒有。現在想起來,你們好像有一種默契,連名字都別去深究。他和你描述他如何駕船,輕描淡寫講那些九死一生的事,全都用「我朋友」開頭。你吃吃笑,說另一片海灘好像有人在租雙桅帆船。然而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床。

    也不完全是床,尚有餐桌、長椅和廚房。你花幾天時間學含吮的時候別用齒牙,學會別發抖,別去想未來怎樣。他看你拿相機,只說讓我試試好嗎?拍的幾十張照片全都不能和別人分享。你像初上岸的人魚,生澀的擺弄雙足。你父親後來拿到裡面最平凡無奇的一張,是你趴在床上回頭朝男人微笑,即使如此也足以讓他勃然大怒。

    微風輕拂棕櫚樹,發出沙沙沙沙的聲響。草葉編織的椅墊,棉麻的毯子,你們交換津液如同岸上濡濕對方的兩條魚。海浪拍拂,時間的流速因缺乏準確的刻度而變成日照偏斜的角度。

    那時你不知是他,他亦不知是你。只知道被光陰追趕的焦慮,尚不知被命運捉弄的憂傷。再次見面,你只問說那一次旅行難道都是他的計畫嗎?從遊覽車,到招手攔車的歹徒。他面對你的質問,只說:「你被你父親保護得很好,我不知道是你。」

    那些歹徒的目標原本是他,未料你橫插一腳。

    那時他一身剪裁合宜的西裝,冷冷淡淡的,全不似當初棒球帽夾克,背包客的形象。他背手擦身而過的時候微微低頭:「你的每一張照片我都收著。」

    你背後發涼:「你想怎麼樣?」

    「你說呢。」他惡劣的笑笑:「想你的時候我能拿來幹嘛呢。」

    你被他堵得哽咽,好半晌才在後面問:「那我想你的時候我能幹嘛呢?」

    你看見他一下笑容盡失,盯著你,露出了一個複雜的表情。太複雜了,你不知道那是高興多一點,或者難過多一點。

    觥籌交錯,你們隔著人群相望。你穿著繞頸長裙,雪白的裙尾像花一樣散開,那繞頸的銀環竟也有個枷鎖的形象。你難道甘心在黃金籠子裡做一隻歌唱的鳥?他見過你為不合理的事情出聲,遇到沒做過的事雖然嚇得發抖依然勉力為之。

    你見過他因疏忽燒焦食物,摸摸鼻子苦笑,也見過他玩心大起拿樹枝架木架烤魚。你苦著臉說再也不吃魚,他哈哈大笑,從火堆裡摸出一隻地瓜。

    褪去身份和責任,其實你們也不過是普通人。

    你感覺什麼東西在胸口悶悶爆炸,多炸幾次,就要整個人都化成煙灰。委屈不甘都在鼻腔和眼眶,就要落了下來,只是因為你昂首抬頭,所以還凝在那裡。

    空氣仿佛有刺,能將你割得鮮血淋漓。你得了病,此生再難痊癒。你站在那裡,感覺像被釘上刑架,不知哪一刻才能是個解脫。他像一尾游魚滑過,他說:忘了吧,別想我。

    要是真的能忘就好了。

    幾個月後你父親收到那張讓他大發雷霆的照片,你被禁了足,而衝突幾乎到了全面開戰的程度。再過幾天,又或者幾個晚上,你聽說他的得力幹將突然反水,他本人則在混戰當中失去蹤跡,生死不明。

    你室友成功駭進你家系統,讓你跟著回收垃圾一起出來。她看到你的時候捏著鼻子說歡迎回歸啊,浴室在走廊盡頭,慢走不送。

    「我看到你的照片了,留了我比較喜歡的一張,剩下都刪了。」她說:「你那個不知道死了沒有的男朋友防火牆不太行啊,我居然不是第一個偷照片的,不過能刪的我都刪了,順便替大家都安了幾個病毒。」

    她選了一張你流口水昏睡的豬臉裱框放大。

    「你打算怎麼樣?」她靠在浴室門口欣賞你的裸體。

    「我打算去找他。」

    「全世界都在找他。」你室友說。

    你知道他在哪裡。他和你描述過山間小屋,像是故事一樣的講述,說無路可退,他還有一條生路。他的隻字片語你都記的清晰,拼湊起來就有隱約的輪廓。大山,松林,少見的昆蟲。如果他沒死,應該在那裏。

    你倆對著地圖取交集。植物分布一張,昆蟲分布一張。拼湊細節,拼湊一條迂迴曲折的路。

    「你會不會需要我收屍啊。」你室友說。

    「我死了以後,記得吃東西要看有效日期,別讓我在下面發現你是死在馬桶上。」你對於她亂吃東西的壞習慣耿耿於懷。

    「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你室友說:「我還想上天堂呢。」

    你室友確實值得上天堂。她給了你所有需要的東西,偽造的證件、食物、水、藥品和衣物。你知道路途難走,但不知道這麼難走。好幾次你打滑差點摔下山谷,你連握住方向盤都有困難,手心裡全是冷汗。好幾次你疑心有人在跟,你下車,把車燈給卸了。

    你聽說他那個反水的部下和你父親達成協議,某種合作某種妥協。你心裡知道這多半是一種交易,或者要挾或者以利益引誘。同生共死的兄弟,手心手背的關係。人與人的關係多麼緊密又多麼脆弱?

    那你們算什麼呢,不過是萍水相逢,心動的感覺尚且不知是否源於生理衝動。但你記得他說,如果有一件事他做與不做都要後悔,那他非得做了不可。你在霧一樣的大雨裡迷航,道路崎嶇不平,幾里路裡都沒有人煙。你懷疑有人在跟。你下車,從後車廂中搬出那一箱重物,將它搬到橋的基座上。

    遠處有遠光燈的痕跡。你開出一段,心中默數,然後看著後照鏡裡磚橋轟然崩塌。

    如果一件事做與不做都後悔。你想,那我還是做了再說吧。

    你下車。最後一段路得用走的。

    「你怎麼找到這裡?」他看起來有點吃驚,又好像沒那麼吃驚。

    「你給了我那麼多線索。」

    他看起來有種疲憊,一種譏誚的倦怠。爬到山巔,然後再摔下來。他是某一種人,殫精竭慮,有時候也無所不用其極。你看見他幾個吐納,像在忍耐什麼。他說:「我給過你機會。」

    「現在立刻離開。」他說:「不然……我怕你後悔。」

    「來不及了。」你說:「我把橋炸了。」

    你一面發抖一面說話,只是因為冷。吐字像在銀盤子裡面扔銅板,一字一個鏗鏘。你說,反正直升機不會在這種天氣進山。你帶了足夠的物資,足夠渡過一整個雨季。

    「做你任何想做的事。反正我活著比死了有價值。」

    他笑了笑:「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甘心龜縮整個雨季。」

    你盡量不去想那些猙獰的傷口,不去想他如何在槍林彈雨裡僥倖逃脫。可能,這輩子他也沒有這麼狼狽過。如果他輸了滿手的牌,那麼你來做那最後的籌碼吧。反正你活著比死了有價值,反正你活著能做的事比死了多,反正......你就當自己已經死了。

    別去說愛,別去掂量籌碼。你恍惚之間是有想,若這雨真的不停就好了。你們可以像在方舟一樣被載到無人的遠方,直到洪水退去,一切重新來過。

    你看,即使是上帝也曾經犯錯。

    你抱著他的時候感覺也像引頸就戮。像抱著刀,或者炸藥。你撕開痂皮的時候他一聲不吭,發燒的時候卻說胡話。發脾氣,說他不吃藥,說你是否也看他笑話。他醒的時候也不說抱歉,只抱怨你嘴裡苦味。

    他埋在你胸口含混說話,叼著你乳頭,齒牙囓咬,舌尖頂弄,直到那裡又紅又腫,便再換一隻。濕漉漉的舌頭滑過皮膚,在肚臍打轉。你癢得很,癢意像是有根,一路連到下腹,變成一團火,燒得你神魂俱滅。

    「你不恨我嗎?」他忽然說。

    「什麼?」

    「那些照片。」他撥開你的陰唇,像剝開一朵重瓣的花,花心濕軟艷紅,流著蜜,任君採擳的模樣。

    你流著他的蜜,一時間暈暈乎乎,你仍然問同一句話:「什麼?」

    「因為我聽說你要訂婚,氣得發瘋,威脅你父親把你嫁給我,否則我就公開那些照片。」

    「不可能。」你清醒了一點。

    他笑了一下:「好吧,是我編的。」

    一時之間,木屋裡只剩下咕啾水聲。你喘息一陣,然後才聽他說:「但是我想過。」

    「哪部分?訂婚還是公開照片?」

    「嫁給我。」

    你們都知道不可能,所以乾脆的沉默了。

    你心想你好壞啊,甚至不相信他苦心編出來的理由。可能他絕境裡不知如何讓你死心塌地,只好講一些連他都不信的甜言蜜語。他看你一臉不為所動,不知怎地竟生氣起來,說話像拿著刀刃對著自己:「你不相信我。」

    他也沒有耍潑,竟然就沉著臉獨自生悶氣。你不理他,自顧自去整理餘下的物資,一轉頭發現他居然抱著手掉淚,唬了一跳,連忙去探他額頭,才發現果然又燒了。

    他發燒的時候像個孩童。你一時時間又酸又軟,講不出幾句重話。

    燒燒退退。他身上有一道逃脫時刮破的傷口,沒來得及好好處理,所以發炎化膿,散發一股死亡的味道。你帶的口服抗生素不知道夠不夠力,反正燒的次數有在變少,應該是好事吧。

    他醒的時候問你:「你給我吃了什麼藥?」

    「廣效型抗生素跟NSAID。」你說:「吃滿一周,不然會有抗藥性喔。」

    「那你在吃什麼?」

    「避孕藥。」

    你們幾日都像野人苟合。他新長出來的鬍荏刮在你皮膚上就是一道道紅痕,你小聲抱怨,他扯了扯嘴角,露出標誌性的笑容:「別吃了。」

    他在你後腰按了一下,啞著聲音說:「就住在山裡幾年,生幾個小野人,看你父親還能耐我何?」

    你當然知道他在說笑。他這種人,能夠蜇伏幾個月,難道還能蜇伏幾年?果然他說起前因:「照片流出去的時候我就知道有內鬼,只是不知道是身誰。」

    他淡淡的說:「只是沒想到是他。」

    你聽得心驚膽顫,比起揣測多了很多細節。你想叫他別說了,可是他不知道是不是偏生要讓你緊張難過,講起如何脫逃的驚險,輕描淡寫,卻叫你手指發涼。

    恩與怨。你心知這恩怨難解,涉及幾代血淚。他信賴的兄弟原來是你父親安排的臥底。那個人拿槍抵著他的時候他笑了,他說:

    「讓我猜猜他許了你什麼好處。將獨生女兒嫁給你,或許還許了你接他的位置?」

    你想叫他別說了,你知道那是誰。但他偏偏要說。

    「這麼多年,我自問也沒有哪裡虧待他。是因為牽涉到你他才忍不住了。」

    你知道那是誰,你臉色發白。自小看你長大的哥哥,其父因為出賣你父親被殺,後來改換母姓投奔了他。

    他那時尚不知你是誰,對著照片只說了你們偶然相遇,沒察覺對方神色有異。

    他平常沒把女人放在心上。就是平平淡淡多提兩句,也顯得不同尋常。

    那些照片被翻出來,連著機密的檔案一起,拿住了他軟肋。對方策反了幾個重要部下,逼得他一退再退,四面楚歌。

    你手指發涼,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你不知他說的幾分真幾分假,但傷口總不會是騙人的。

    你該怎麼辦呢。你想。

    雨下得要發霉,他新長的皮rou是淺淺的粉色。他拆了車裡的椅墊鋪在地上,還把車裡剩下的東西都搬了回來。你不知怎的變得有點嗜睡,半夢半醒間聽見他好像和誰在說些什麼。你急著想睜開眼睛,眼皮卻重得可以。

    你睡得臉上都有壓痕,睜開眼看他背對著你,專心致志在搗鼓那台收音機。

    「你在跟誰說話嗎?」你含混不清的問。

    「怎麼可能。」他笑笑:「我就想看看這台收音機還能不能用。」

    就算是被動也好,知道一點外界的訊息,免得真像在孤島一樣跟世界斷了連結。你該怎麼辦呢,你想。你心知他不可能真的在這個小屋裡度過幾年,甚至未必能等到雨季結束。他那樣驕傲的人,野心勃勃,怎麼可能甘心如此?

    你的方舟沒有靠岸,它擱了淺撞了礁進了水。但願你們在船沉以前各自奔逃。

    「你想好了嗎。」你說:「如果我是你手中的一張牌,你打算拿來換什麼?」

    你看見他愣了一下,然後嗤的一笑。

    「說什麼傻話。」他說:「你才不是我的一張牌。」

    你不知道他說這句話算是什麼意思,山雨淋漓的澆在窗緣,涼涼冷冷的。他打開窗戶一線,冷風像刀一樣的裁切空氣。

    這天氣適合相擁而眠。他在毯子裡沿著你光裸的背脊逡巡,一直摸到股間隱密之處。你想躲,但無處可逃。他扣著你的腰往他胯上撞,讓你呻吟讓你哭,yin靡的體液被搗成白色泡沫。你趴跪著,像雌獸恩承他的雄物,不為子嗣只為歡愉。

    貪戀情人身壯精足,如驢如馬。你接吻,如泅泳的人浮水換氣,每一個分開的空檔都氣喘吁吁。他描摹齒牙,描摹你腰窩的凹陷。那一日的宴會場上你們明明不歡而散,但聽到有人批評他年輕氣盛毛躁難成事,仍忍不住出聲反駁。一回頭,卻發現他站在不遠處,朝你抿著嘴笑。

    多丟臉,好像做了這許多,都是為了刻意討好他一樣。

    就好像此時此刻,你含著他的東西嗚嗚的哭,雙腿卻還纏在他身上。幾日裡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丟臉事,自己拉下他的褲子,涎著臉把那東西舔硬,自己掰開xiaoxue去吃那根青筋畢露的東西。半夜裡癢得不行,對著發燒昏睡的人施yin行。

    他靠在你耳邊說他做的那些壞事。說他如何在你父親和喜歡你的人面前說他如何上你。描述你的身體特徵,描述你淡紅的乳暈,腰間一顆小痣。說你緊窄且易哭。侵犯你,直到你被欲望征服,再也離不開他的身體。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有種自殘的快意。你愣愣地看他,說,不是這樣的啊。

    難道不是你自己給了他海邊別墅的鑰匙,讓他可以打開門鎖也打開你。世上難道真沒有刻骨銘心的愛戀?你很確定,事情是在你開口的那一刻開始發酵,是在他在那台遊覽車上對你說的第一句話就開始失重。

    難道不是他一看到你就忍不住微笑,該說的話不該說的話都說了。明明該留你在車子裡撞成爛泥,卻還是忍不住出手相護。保你四肢齊全可比他自己脫身難多了,你們滾落在草地上時,他身上還有玻璃碎片刮出的血痕。

    難道你們不是互相喜歡嗎。

    他定定看你,然後笑了。他說是啊,然後替你清理身上的污穢,用接來的雨水燒得溫溫的替你擦洗。洗頭,然後用毛巾絞乾。山裡沒有吹風機,他生了一盆火讓你就著火溫烤乾身體。

    雨好像快停了。晚餐你們吃鰻魚罐頭拌馬鈴薯泥。他不知道哪裡摸出一把松子,烤熟了再撒一點粗鹽,鹹鹹的,用牙齒咬開再咀嚼,可以吃很久很久。收音機原來是沒電了,但沒有能裝的一號電池。連燈都省著用,對著火光搖曳,窗外是綿綿的雨與綿綿的風,松針簇擁竊竊私語,歲月靜好的樣子。

    他端水給你,還有你的藥。你說不是不吃嗎,而且最後幾顆都是空白錠。他說還是吃吧,免得忘記時間。你來的時候從第一排開始吃,現在正好吃最後一排。這樣是三個禮拜。

    你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麼,但火光纖弱,只隱約看見他臉的輪廓。挺直的鼻樑,嘴唇的線條是從不輕易放棄的樣子。

    你昏沉又睡。你想逼自己別睡,可是好奇怪啊,真的好累。你感覺睡夢中總要發生什麼事,你睡多了總做惡夢,夢見父親對你失望嘆氣,夢見室友用微波爐微波雞蛋把廚房炸了還要你收拾殘局。

    你夢見他用手碰你的嘴唇,猛然驚醒,發現天光已經大亮,窗外無風無雨。碰到你臉的不過是窗簾的邊角,空氣裡有油潤的溼氣。窗裡無人聲,窗外有鳥鳴。

    屋子裡什麼東西都擺得整整齊齊。他走了,悄聲無息的。

    原來你從來不是他的一張牌。你甚至不是他的一張牌。

    你在原地躺了兩天,第三天室友橫空出世,打開小屋的門,把你從地上挖起來。

    「冰箱裡面好像有東西臭掉了。」她說:「但我不知道是什麼,你趕快回來。」

    偉哉室友,為了臭掉的冰箱,甚至雇用直升機接回你,叫一切過期的食物不致爆炸,反得安息。

    你像遊魂一樣的生活。比起難過,其實更覺得可悲可笑。又過了一個禮拜,你聽說他假裝示弱不過是為了引蛇出洞,拔掉那些心懷異志的棋子。期間當然有許多驚險,你聽說他又受傷,不過沒死。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把一切都算好了,不知道有沒有包括你。

    父親一個月老了好多。你隔著螢幕心裡沉沉如有重石,但還是佯裝無事,說你回來救室友和她爆炸的冰箱。其實他是有提到你的婚事,說他老了,想找個人替他分擔一些,你一派輕鬆的說你難道不行嗎?他頓了一下,說起了別的事。

    你們很有默契的不提你消失的三周時間。其實父親應該看得出你過得不好,只是不說破。

    你一直覺得很累,還有點噁心。彷彿被放光電了那樣需要充電後重新開機。明明只是萍水相逢,明明只是偶然相遇。奇怪,你的病竟無藥可癒。

    「你要不要去看看他?」室友有意無意的在你面前晃蕩:「聽說他今天轉出加護病房。」

    「關我什麼事。」你懨懨的說。

    「醫院的系統實在很弱耶。」室友說:「Tension   pneumothorax是什麼意思呀?」

    你想要閉耳不聽,但畢竟你耳朵上沒長膜。你忍無可忍的把室友推出去,在床上翻來覆去胡思亂想,最後還是忍不住拿手機搜尋。越搜越怕,越看越心驚。不過既然沒死,總歸是沒事吧?

    手機叮噹一下跳出通知,你鈍鈍的拿起來看了一眼,一下子嚇得人都醒了。

    月經過期沒來,已經好幾個禮拜了。

    「王珍妮,你食物放過期就算了。」你推開室友的房門:「為什麼連藥都是過期的?」

    室友發出一聲慘叫,伴隨著重物落地的聲音。她灰頭土臉的從臥室裡鑽出來,說:「什麼東西過期?」

    你面無表情地給她看避孕藥盒子上的製造日期,已經過期五年了。

    「已經八周,有心跳了。」醫生說。「要領手冊嗎?」

    「這段時間吃的藥沒關係嗎?」你說,給醫生看那盒過期五年的藥。你另翻出一包藥品,說:「雖然不是很確定,但我後來應該還有吃到幾顆安眠藥。」

    為了悄悄離開,為了把你留在原地,他最後應該給你吃了幾顆安眠藥。他做事很小心,離開的時候乾脆帶走餘藥。不過東西是你打包的,少了什麼你都記得。

    你唯一的問題就是忘記檢查有效日期。

    你該怎麼辦?

    你失魂落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若要拿掉該如何你問了,若要留下該如何你也問了。那醫師以為你擔心藥物影響,還安慰你不在器官發育期間使用應該還好。離開醫師辦公室,醫院大廳裡人來人往,室友藉口去幫你批價,拿著單子跑了。

    四處都有人聲。挑高的醫院大廳,人群來來去去,有誰真能同理你的苦境?你看見陽光灑落大廳中庭,一株闊葉植物長得油綠。陽光好暖,可是你卻覺得有冷意。

    你該怎麼辦呢,小腹裡藏著這小心臟一跳一跳的小東西。像他的種子落在你肚子裡生了根發了芽,你該怎麼辦呢。

    有人滑著點滴架在你旁邊停下來,上面還掛著著三合一引流瓶。他的病人服褲子短了一截,露出腳踝,看起來頗有幾分滑稽。

    「怎麼瘦了那麼多?」他語氣溫和的說。

    「因為沒胃口。」你指了指引流瓶:「這個是什麼?」

    他笑一笑,拉起上衣給你看他的傷口:「子彈穿過肺,所以破了一個洞。把氣胸漏出來的空氣排掉,胸管就可以拔了。」

    你心揪了一下,伸手去摸他的胸口,失魂落魄地。他捉住你的手,你幾次要抽都抽不開,憋得臉色脹紅。

    「你在身邊我就提心吊膽,你不在身邊,我也放心不下。」他說:「我怎麼可能拿你去換什麼?」

    他微微笑,閒適平靜。他伸手去撥你的頭髮,將你的髮絲撥到耳後:

    「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

    「什麼?」

    他狡黠一笑,伸手去捏你腰間軟rou:「我們的小野人。」

    在山裡幾年,生幾個小野人,看你父親能耐我何。他的壞心思居然成了真,你頭皮一炸,仔細看他,發現他雖然有病容,笑起來的模樣卻狡詐得很。你皺眉,然後問他:「你是不是買通了王珍妮?」

    「是。」

    「什麼時候?」

    「她什麼時候換新主機?就是那時候。」

    所以她為了一台新主機就把你賣了。

    難怪她老是偷偷摸摸的把你往歧路上推。

    你看見他微微一笑,有得意也有張揚。醫院大廳裡人群來往,沒人注意到有人捉住了你的手,靠在你耳邊說話。

    「你怎麼會是我手上的一張牌?明明是我費盡心力才換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