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小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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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橹在阿嬷手里徐徐摆动,欸乃一声,摇皱了一池凝碧的春水,水里波光灵动,盛着满满一个歌诗摇曳的江南。 我哥哥这日穿了一身官绿春袍,嫩色恰与他背倚的山水相照,他坐得难得斯文,垂手轻叩着船舷,眸光不经意地拂掠岸上林立的商铺与街市上往来穿梭的行人,像一个温柔而慈悲的造物者。 之后的许多年我忆起那日坐船时的神采,不禁会想,他爱过jiejie么?他又是否真正在意过这些所谓的子民? 为我们揺船的是一位有些年纪的阿嬷,却比一般的船娘穿得略体面些,摇的船也比别人新,专有个小厮在岸上替她报价收钱,要价便贵了三倍。我本原本要上一个漂亮jiejie的船,是哥哥选了她,说老人家经历的故事多,可以为我们讲古。 歌楼里传来青年女子的嬉笑之声,一举眉,便望见满楼红巾翠袖,迎风招摇。阿嬷笑着向我哥哥建议道: “相公,听个小曲罢?” 哥哥还在望着街市出神,我正坐在他对面,便拿履尖碰了碰他的靴子,学着阿嬷唤他: “相公,问你呢,要不要听曲儿?” 哥哥回过头笑吟吟地看过来,却将问题抛给了我: “都行,看你。” 我却不像他那般看着温柔敦厚,作意刁难道: “阿嬷,这一路船上的小娘子都会唱曲儿,你要唱,可有过人之处?” 想是觉着我这张嘴实在是太讨人嫌了,不待阿嬷应话,哥哥便来救场,另拿了话来问: “阿嬷,你这一日,能摇几趟?” “回相公,平日里约莫五六趟,若赶上收茶的时节,远客多了,一二十趟也是有的。” 我在心里算了算,笑道:“那敢情好,这一日下来,工钱竟比坊里做工的人高出三四倍了呢!” 哥哥却叹:“也太辛劳了些。” 老嬷道:“说什么辛劳不辛劳,这人要吃饭么,都不容易。”又对我苦笑了一笑,“娘子太看得起老身了,我们替东家做事,您付的价钱,东家要拿九成,分到我们手里的,还不到一成呢。” 我有些惭愧:“这样少……想没想着换一门营生?” 老人低头摇橹,感叹道: “老身是生在船上的,几辈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离不了哇。 “娘子有所不知,如今许多年轻的姑娘媳妇们其实并不识摇橹,只是凭着年轻好颜色、好声嗓,赚得些老爷们的赏钱,东家见客人喜欢,愈发坐地起价,又见船娘有利可图,便一再缩减了我们的分成……如今也有些自家有船的渔家女子做起这个来,我们争不过,也只好觍着老脸,学她们卖唱了……” 我那时年轻,只是觉得船娘被压榨得过于可怜,尚未体会到那些碍于我在场,故而讳莫如深的更为残酷的现实。 “阿嬷,你唱一唱罢。” 我说着,看向哥哥,哥哥瞥了我一眼,有些讪讪地苦笑了一下: “哦,那就唱起来罢,我meimei常年在闺中,她没有听过。” 船橹轻摇,水声清越如鸣玉,船头上缓缓升起老嬷有些喑哑的歌唱,她没有唱那些小姑娘一般温存绵柔、销魂夺魄的水调,只是伴着橹声沉郁悠缓地吐露,像一曲絮絮长长的叙事诗。 下船的时候,我将身上的银两都给了老嬷,又将哥哥衣袖、荷包搜刮一番,将寻出来银钱也尽与了她,教她自己买船。 上了岸,哥哥径直在前边走,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回客栈,我问:“不雇车么?” 他一回头,冲我甩着空空如也的钱袋子,无奈地耸一耸肩,我蹙着眉,追上前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哎呀,你为什么不拦着我些?” 他颇为无赖地摇摇头: “拦不住——也不想拦。” 想起老嬷的遭遇,我又低头感慨道: “若是jiejie在,想来也会这样做的。” “或许罢,只是当年她在这里时,我并没有问过这些。” 哥哥展眼望去山水青绿,目色渐渐深沉,幽幽道: “我也甚想、甚想再与她过江南,乘一回这样的摇橹船……” 哥哥让我去三大坊看看。 那日清晨,侍女为我梳头时,他悄无声息地潜入我的房间,将一只首饰匣子放在了妆台上,侍女会意,从匣中取出那支彩色的琉璃步摇簪在我的髻首,晨曦笼罩之下,通体莹透,流光溢彩。 “你画的图,我教工匠给做出来了,喜欢么?” 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彩色的东西,那时叶轻眉带我去赶海,总能拾着许多色彩斑斓的海螺和海贝,吃完里边的rou之后,我便将这些漂亮的外壳收集起来,央着姆妈给我做首饰,姆妈将它们穿成项链和风铃,临回京都前,还送给过我一支螺钿花钗,那是一片一片海贝拼成的,在晴晖的照耀下五光十色,熠熠生辉。 有一回摆弄着叶轻眉案头彩色的玻璃酒杯,便问她: “这样好的水头,怎么不做个步摇什么的?肯定比螺钿的还漂亮!” 她说走快了磕磕撞撞,会碎。 我道:“那当个禁步嘛,我轻点儿走?” 她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头,骂道:“封建糟粕!” 我疑惑不解:“我就做个首饰,与他们封邦建国有什么相干,难道jiejie也相信红颜误国那一套说辞?” 我觑着镜里光彩夺目的琉璃步摇,不由莞尔: “若是jiejie见着,定会笑我们——华而不实。” 哥哥倚着屏山细细欣赏着我们“杰作”,颔首笑道: “那是,你jiejie取材制物,都是要责其用的。” 我轻轻捋着步摇坠下的花饰,得意道: “此物虽不实用,却实在美丽,教他们多做些,我打赌,会有不少人喜欢呢!” 他站起身,缓缓踱步至我身后,窥我镜中形容,微微出神: “你自己去同他们说一说嘛,他们都是你jiejie留下的人,见到你,想亦不甚欢喜。” 我一回头,琉璃坠儿险些砸进他的眼珠里,他却不恼,只是很亲昵的捏了捏我的耳垂,眼波里倏然漾出几抹欣欣然的神采,低低道: “都说谁养惯了的孩子,便会像谁……” 叶轻眉留下的三大坊,其中甲坊负责玻璃制品、瓷器、香水、酿酒,我这支明丽光艳琉璃步摇,便是甲坊几位高级工匠的手笔,乙坊负责研究稻种、棉花、纺织,还有炼钢,与日用民生息息相关;丙坊是最为神秘的,也是我哥哥最为看重的,负责制造船舶、军械、火药,当年正是这些神兵利器为我父亲掌权扫除了障碍,成就了战力非凡的黑骑,支持我父兄一次又一次的北伐,撑起一个强盛的庆国。 当我看到这些精锐武器的时候,又不禁感到阵阵悲哀与胆寒,叶轻眉的这些神兵,救了那样多的人,成就了那样辉煌的伟业,可终究她也死在了自己造出兵刃之下,她还是没能救得了自己。 叶轻眉死了,三大坊像失去母亲的婴孩孤弱无依地被弃落在闽北,主事和工匠们匍匐在地,一个个哭得如丧考妣,同我说起叶轻眉生前的种种好处来。 我亦悲从中来,蹲下身来一一扶起他们,我发觉即便是这些掌握着独秘方技的主事们仍穿着粗糙的麻衣和草鞋,更遑论底下做事的工人。 都说江南富庶,可那只不过是天子和显贵们的江南。 我又想起了那个揺船的阿嬷——我知道,百姓受苦,是jiejie最不愿见到的现象。 我说: “你们不要当我是长公主,就当我是她的meimei一样,有什么委屈、有什么诉求,便只管与我说。” 这些叶轻眉留下的伙计们后来成为了我最忠实的臂膀,他们私下称叶轻眉为“小姐”,称我为“小小姐”,他们总令我感到无比亲切,想起我与叶轻眉曾经亲密无间的联系,想起我是jiejie遗留在世间的纽带…… 回到客栈之后,我对哥哥说,要给三大坊的工人们涨薪。 “三大坊立足之根本,在于jiejie留下的方技,方技之关键,又在于这些可以掌握实cao的工人,他们替皇家做事,没有职衔,算是委屈了,再无通路的银钱,岂不处处掣肘,寸步难行?欲得长久,必先稳住人心。” 说着,我拔下那支华美的琉璃步摇,掼地折碎: “百姓要穿衣吃饭,天子要开疆拓土,天下未定,浮华之风不可长。” 我哥哥支颐斜坐在窗边的小榻上下棋,铿然的破碎之音后,他只是抬目闲闲地睇向我,夕落的光芒明明灭灭地映在他洒金的袍服上,他神色安详地听毕了我的陈词,略点一点头: “按你想的去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