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新番外一 问道临渊
(一)“小师傅!”了然和尚抬起头,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踉踉跄跄地向他跑来,她那小脸脏得花猫一样,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面饼,认认真真地递给他道:“小师傅,我爷爷让我给你送来的,快吃。”了然知道这可能是人家挤出来的口粮,自然不敢要,连忙推拒。可他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丁点大的乡下孩子又既看不懂手势和脸色,只会瞪着一双懵懂的圆眼睛,执意把面饼往他手里送。面饼硬得堪称坚不可摧,活像玄铁打的,可是离得近了,依然能闻到一股粮食的香味。了然的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他如今也才十来岁,正是抽条长个子禁不住饿的年纪,剃了光头显然无助于辟谷,饿了这许多天,他早就眼前发黑,恨不能把腮帮子上的rou咬下来生吞。眼前的面饼于了然,仿佛是个天大的诱惑,他只能在心里拼命念经摒除杂念。这时,地面传来可怕的震动,一队披甲执锐的人从远方跑来,周围原本神色麻木的百姓们顿时露出惶恐惊惧。了然忙跳起来,将小女孩捞起来挡在身后。他紧张到了极致,周身的肌rou硬得发疼,但脸上还是装出了一副红尘槛外不问世事的模样。接着,了然将双手缓缓合十,顶着一后背冷汗,冲那些跑过来的暴徒稽首做礼。身着铁甲的暴徒们果然停下来看了他一眼,为首的一人迟疑了片刻,不端不正地回了个礼,随即一招手,了然听见他含糊地说了一句:“这和尚一念经,我总觉得佛门面前那什么……不太吉利,今天就算了吧。”说完,这伙人跟着头目稀稀拉拉地走了,等确定暴徒们真的不再回来,方才有劫后余生的人悄悄跑过来,给了然鞠躬道谢。了然心神俱疲地挨个还礼,又把掉在地上的面饼捡起来,还给吓坏的小女孩,本想拿袖子给她擦擦眼泪,结果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袍子脏得看不出底色来了,便又讪讪地放下手。他把外袍脱下来,内外翻转后穿在身上。了然希望能尽可能地保住自己出尘的样貌,能唬住这些暴徒一时是一时——这是暴徒叛军与朝廷对峙的第十天,外有铁甲围城,城中补给岌岌可危,叛军里也是人心惶惶,这帮亡命徒心情压抑、无处排遣的时候,便要拿城中百姓戏耍开心。幸而本朝受佛教影响深远,再丧心病狂的人,见了出家人也多少还有些顾忌,了然虽不能说话,却长了一副好相貌,天生带着一股仙气,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用自己这点装样子的“仙气”尽可能的保护周围的人。这一年,了然十四岁。刚开春的时候,他那不知云游到了何方的师父突然回来,将他叫到身边聊了几句,然后神神叨叨地对自己这关门小弟子说道:“你小时候曾经问过为师,何为众生,现如今你也大了,那就自己去看看吧。”护国寺中,僧人须得有了一定年龄和资历才能外出游历,了然是第一个以少年之身出门的,众僧人都说小师叔慧根独具。少年哑僧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四处流浪,一路化缘而行,他受过乞丐的朝拜,也因为模样俊俏险些被女匪捉走做童养相公,甚至被为富不仁的大户人家硬拉回家,要请他做法驱鬼。不过总而言之,虽然偶尔会遇上些意外情况,但他随身带着觉远大师的亲笔信和护国寺的文牒,一路所遇寺院驿站还是给了他这半大孩子很高的礼遇,基本算一路平安。直到他倒霉催的赶上了这场匪祸。闵州水军督察新官上任,非要点上三把邪火,第一把便拿境内紫流金走私下手,不料地头没踩明白,将前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匪勾结那点破事都扯了出来,惹了事,还没本事收拾,这位新任督察一时不查,导致事态不断发酵,最后,闵州境内的亡命徒们干脆铤而走险,与东海一线倭寇勾结,组成了一支叛军,就地造了反。海盗、倭寇与匪徒沆瀣一气,连占数城,到一个地方,就先杀地方官,然后强占老百姓的房子,劫掠人家的积蓄,再将百姓都驱赶到外面,集中看管,一旦跟朝廷军队硬碰硬,就把老百姓驱赶到阵前做人盾。不幸云游到此地的了然成了人盾中的稀有品种——他是个光头的人盾。匪徒作乱与民间起义不同,哪怕是暴民作乱,叛军也大多是苦出身,不到失去理智,不会故意做出太伤天害理的事,可是这伙私运紫流金出身的亡命徒却是不能以“人之常情”忖度的。了然不知道自己被扣在城中多久了,他发愁地蹲下来,拍着哭得打嗝的小女孩,跟旁边的人借来一碗水,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把干饼子泡软,掰着喂给那小孩吃。女孩问道:“小师傅,来救我们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来?”了然眉梢一动,还没来得及打手势,就听见旁边有个汉子叹道:“救我们?唉,娃娃,别想啦,等死吧。”元和皇帝重文轻武,脑子有病。自收复北蛮之后,他就以“有伤天和”为名,开始潜移默化地打压朝中武将,尤其安定侯顾慎与长公主夫妇先后辞世之后,那皇帝老儿更是离谱,竟雪藏了国之利器玄铁营,乃至于这几年朝中忠臣良将老得老、走得走,青黄不接。暴乱刚开始,朝廷派来个酒囊饭袋当将军,一来就中了倭寇的埋伏,还激怒了盘踞在此处的匪首,此人唯一的用途,就是让叛军探明了朝中兵将虚实,以及给了他们拿老百姓当人盾的灵感。朝廷这才知道事态失控,接着又派了新人来,这回更让人绝望——此时,在外围城的前锋将军姓顾,不管是个什么名门之后吧,反正人才十五岁,而且显然没长三头六臂,也看不出怎么天赋异禀,侥幸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人,都记得那少年将军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盾”时那近乎惊慌失措的目光。他的目光泄露了自己的底细,这小将军不但是个孩子,恐怕还是个没见过血的孩子。他一时惊慌后竟没能压住阵脚,被埋伏的群匪偷袭个正着,若不是刚好来了援兵,险些全军覆没,明显是个不能指望的。了然暗自叹了口气,心里十分茫然,感觉自己就要死在这了。(二)在此时还是少年的一代高僧看来,眼下的境遇差不多就算“苦海无边”了,然而佛法至此,似乎并没有什么用,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尚且难保,更遑论要度谁。了然百无聊赖地靠着墙根发了一会呆,忍不住想起自己在护国寺的日子。他是护国寺前住持觉远大师一次游历途中捡回来的弃婴,出身不明,天生不能说话,注定了不能登科入仕,也难以习武从军,觉远大师觉得他与佛门有缘,就收做了关门弟子。元和皇帝年间,日子最好过的,除了那些个世家公卿外,大概也就是僧人了。皇帝自己就笃信佛祖,朝野内外自然也一片上行下效,个个没事诵经念佛,逢年过节,夫人小姐们都排着队去寺庙里解囊上香……就连眼下这群亡命徒,虽说推小和尚出去当人盾毫不手软,却也不会当面作践他。护国寺是百寺之首,寺中高僧往来宫禁,虽无实权,影响力却犹胜天子近臣。觉远大师收了了然这个弟子之后,就退隐了,将住持之位传给了大弟子了痴,自己常年云游在外。了然鲜少能见师父一面,平时都是师兄照顾他日常起居、给他开蒙讲经。师兄年轻的时候,模样堪称英俊,只是常年面带忧郁、不苟言笑,嘴角眉心间总是有一道绷出来的褶皱,像是终生未曾开怀过一样。了痴师兄有时候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亲自擦拭佛像,或是一个人于香殿中打坐参悟,小和尚了然不明所以,只会笨拙地效仿。了痴挑着大水桶去清理佛像,了然就抱着他玩沙子的小桶,跟着打一小桶清水,也爬到香案上给大佛爷擦脚。了痴在青灯古佛下静坐,了然小和尚就抱着个蒲团与他比邻而坐,时常昏昏欲睡,不是栽倒在了痴师兄身上,就是从蒲团上一头摔下来,每每这时,了然就擦擦口水,迷迷糊糊地重新爬回去,盼着师兄领他回去睡觉。了痴和尚沉默寡言,了然是想说也说不出来,这古怪的师兄弟相处起来一点也不热闹,默无声息,但又相依为命。了痴师兄会在他睡着了以后,把他抱回禅房,会在寒冬腊月里把他赶回去叫他穿棉衣,甚至会面无表情地给他擦鼻涕。了然就像只战战兢兢的小动物,不用特意召唤,总是充满依赖地围着师兄转,一步不敢稍离,拿师兄当他的主心骨。不过孩子总会长大。后来,了然从一个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小光头,抽条成了日渐俊俏的少年,心也越来越野。他不再是师兄的小跟屁虫,也不再满足于每天在寺里日复一日的敲钟诵经,总是想去看看外面。每每有外来的僧人借宿护国寺,了然都要凑上去,如饥似渴地听人讲外面的见闻。师兄说,出家之人当六根清净,总是心浮气躁可不行,了然日复一日地压抑着自己渴望入世的心,隐约觉得自己是不太清净的,和佛祖好像也不是那么有缘。好不容易得到了师父他老人家的首肯,了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逃离护国寺。临走的时候,了痴师兄替他打点行囊,一路将他送出城。这十几年里,了痴如他父兄,他目送着了然走向寺外的万丈红尘,细碎地将他从头叮嘱到尾。了然当时觉得他啰嗦,此时身如危卵,方才感觉到一腔惘然。他想:“要是师兄知道我现在在这,会担心我吗?”天渐渐黑了,了然和几个了无生趣的“人盾”蜷缩在一起,一颗一颗地掐着佛珠,假装念经,其实心里十分悲观。他刚刚在上一个驿站给师兄写过书信报过平安,紧接着就变成了一枚光头盾,想必等他的信送回寺里,死讯也该一并抵达了。到时候,师兄会给他念往生咒吗?会哭吗?还是四大皆空地祝他造登极乐?了然想到这里,心里又生出一个更忧愁的念头:“我修行不认真,身上也没什么功德,倘若死了,够得上去极乐之地吗?”一个和尚,不明不白地死在乱军之中,连皈依都不行,了然心里更加沉重,一时间,本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他居然真就临时抱佛脚地念起经来。就在他在梵声中渐渐忘我、沉静下来的时候,身边突然传来脚步声,了然吓了一跳,猛地睁眼,只见三四个叛军从他身边经过,径直往后面的茅屋中走去。茅屋是城中被扣留的百姓们拼凑起来给老弱妇孺们躲藏的。了然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些叛军要干什么,旁边一个汉子已经叫骂出声道:“这些狗娘……”同伴飞快地按住了那汉子,死命捂上了他的嘴,堵住他的话。了然呆了片刻,这才蓦地明白过来,一股少年热血裹挟着怒气直冲到他脑门。这时,其中一个暴徒却去而复返,他回到了然面前,避开少年僧人喷火似的目光,在自己怀里摸了摸,摸出一个冒着食物香气的油纸包,放在了然面前,低声道:“素油做的,师傅吃吧。”说完,这暴徒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双手合十,对着了然拜了拜,口中念道:“阿弥陀佛。”然后他转身追上自己的同伴,大步走向畜生道。了然紧紧地盯着油纸包里的小点心,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一个罪大恶极的叛军暴徒,即将卑鄙地去向无辜的人发泄兽欲,路上却顺便拜了个佛。他也求佛祖保佑吗?他也想求佛法度他吗?师父,何为众生?众生往何处去?了然愣了片刻,猛地跳起来,在身边人紧张的声声阻拦里,撒腿追了上去。(三)了然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跟他们拼了。”他捡起一块石头,追至茅草屋内,碎沙石磨破了他的手心。他看见方才那几个暴徒已经冲进了茅屋内,一个人正背对着他,守着门不让人往外逃。了然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盯准了那人的后脑勺,准备犯杀戒。可是普通人要下杀手尚且过不了自己这关,何况了然还是个出家人。他脑子里轰鸣作响,三魂七魄仿佛被活活扯成两半,就在他痛苦地下定决心,高高举起手中大石即将往下砸的时候,那人却毫无预兆地自己倒下了。了然:“……”他傻乎乎地举着凶器,愕然地抬起头,只见对面站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面无表情地抓着一把银针,不知用了什么神通,把那几个暴徒全放倒了,一个个不知死活地倒在地上。那小姑娘和他对视一眼,目光在他的僧袍和光头上逡巡了片刻,冷冷地问道:“我听说有个小和尚是护国寺的?你吗?”了然张了张嘴,喵都没喵出一声,傻乎乎地跟对方大眼瞪小眼。那少女倒也没有不耐烦,想了想又道:“我是太原府陈家的人,你师父是觉远大师吗?”了然茫然地点点头,少女长眉一挑,皱眉道:“算了,那你先跟我进来吧。”了然懵懵懂懂地跟着那少女走进了茅屋,迎面撞上一个文士打扮的青年。那青年文士紧张地问道:“没事吧?”“摆平了。”少女随口道,又指着了然说道,“这是个护国寺来的小和尚,这位是姚大人。”那青年忙道:“不敢,后学如今赋闲在家,不过一介草民……”少女快言快语地打断他道:“行,那叫你姚公子——那位将军呢?已经走了吗?”姚公子忙压低声音道:“是,顾将军说都安排好了,只是……”“怎么?”姚公子有些犹豫道:“到时候兵荒马乱,我怕城中百姓们惊惶下会再添伤亡,顾将军也有这个顾虑,要是能想方设法将众人集中在一处就好了,只是这样一来,又怕打草惊蛇,再者……这城中百姓几次三番被当成人盾,眼下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我恐怕惊弓之鸟是不会落在一棵树上的。”他这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了起来,这陈姓小姑娘不知师承何处,身手极好,会偷袭,却不太清楚怎么把人赶到一起。这时,一边沉默不语的哑僧终于弱弱地伸出一只手,比划道:“我……我能试试。”(四)那是后来的安定侯、临渊阁两位股肱与两江总督姚镇的第一次匆匆相逢。那时,安定侯顾昀还是个会临阵怯场的半大孩子,两江总督姚大人只是个罢官回家的穷秀才,了然大师还不是人间优钵罗——他此时的水平,大约只配当一朵人间狗尾巴花,而陈轻絮也还是个只会横冲直撞的小丫头。了然伙同陈轻絮与姚镇,连夜将那几个暴徒的尸体藏好,随后约定了时辰和暗号,分别行动。隔日傍晚,城中百姓们发现,人流正在自发地往一个地方汇聚。少年哑僧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水,好好把自己打理过一遍,他坐在夕阳下的一块大石上,手持念珠,阖目默诵经文,身边有一群人跪听——都是姚公子安排的。人在绝望的时候,特别渴望能有一点精神寄托。在有心人的刻意引导下,迷茫恐惧的百姓纷纷往大石头处聚拢。有些胆大的,也跟着跪在大石下,有些则在树后、墙角躲躲藏藏偷偷看。刚开始,叛军们没管这些柔弱的人盾,有的看热闹,有一些甚至也加入了其中,想趁机受一受佛光普照,求佛祖保佑城外围城的朝廷鹰犬自己蒸发。而等他们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夕阳已经开始往下沉了,了然熠熠生辉的光头将城中大部分的百姓吸引到了大石头附近。陈姑娘混在人群里,悄然将一把针扣在手中,她缓缓矮下身,裤腿上别着一把匕首。“都闪开!”一个叛军小头目第一个意识到不对,他抽出刀,指着聚在一起的百姓,“滚回去!滚!不许聚在一起!”了然后背汗毛都竖起来了,悄悄去看一边的陈姑娘,姚公子不在,那凶残的小姑娘不知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当场宰了这些叛军的准备,一张小脸上仿佛被冻上了,看不出一点表情。两个半大孩子,一群穷凶极恶的叛军,朝廷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周围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四面楚歌——了然的心快从胸口跳出来了。“做点什么。”他慌乱的想,“我得做点什么。”叛军小头目随手将掌中刀砍向一个腿脚不灵便的老妇人,咆哮着:“我说来人——”陈姑娘一时没沉住气,一把抽出腿间匕首,疾风似的从人群中钻了出去,抬手架住了小头目的凶器,她的身体绷到了极致,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筷子。同时,尖锐的哨子在城中响起,方才平和地混进人群中的叛军飞快地回过神来,第一时间开始对周围的百姓下手。混乱一触即发,到处都是惊叫和惨呼,陈姑娘用一把短短的匕首硬扛了叛军小首领三个下劈的长刀,匕首呛啷一声,断成了两截。诸天神佛在血海外鞭长莫及,了然猛地站了起来。就在这时,一直铁箭拖着漫长的白汽横空而至,径直穿过那叛军小首领的喉咙,血溅了陈姑娘一头一脸,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神色竟有些茫然,了然慌忙要赶上前去,却被慌乱的人群阻挡,而远处传来了姚公子的大喊:“剿匪的将士进城了!贼首已经伏诛,百姓闪避!胆敢负隅顽抗者格杀!”接着,铺天盖地的马蹄声震着街上的石板,方才险些四散奔逃的百姓同一时间往道路两侧互相推搡着躲闪,了然被两个汉子抓着后颈与袍袖强行带到了墙角:“小师傅小心!”匆忙集结的叛军从街巷中涌出。姚公子仍在妖言惑众:“贼首已伏诛……”只见叛军中一个铁塔似的大汉越众而出,咆哮道:“放你娘的屁!老子还活着呢!弟兄们,城门外吊桥早就炸了,就算有吃里扒外的耗子放进几个猢狲来又能怎样?狗皇帝的大军进不来,给老子把这些胆大包天的猢狲杀干净!”陈姑娘甩了一把头上的冷汗,五指扣住身上最后一把针,抬手夺过旁边一个中年人抱在手里的长木棍,准备拼了。而她一步尚未滑出,便有一支骑兵旋风似的卷了过来,为首那人喝道:“闪开——”陈姑娘堪堪钉住脚步。叛军首领吼道:“剁碎了他们!”他话音未落,那支总共不过八九个人的轻裘骑兵已经杀到眼前,陈姑娘纵身一跃,没来得及动手,为首的少年将军便蓦地将手中长刀一横,剧烈的蒸汽爆炸似的喷出来,他竟连甲都没穿,俊秀而略带稚气的容颜晾在光天化日之下。他那战马负重极轻,几息间已经甩开自己的骑兵,悍然无畏地独闯敌阵,手起刀落连斩三人,那一袭青衣顷刻被冒着热气的血浸透,战马长嘶一声,第四个叛军竟难当其锐,未曾交手已先心生怯意,仓皇而逃。转眼少年将军身后轻骑逼近,叛军首领眼见士气低落,大喝一声,一刀砍了那逃兵的脑袋,提刀上前,与那少年短兵相接。有叛军大吼道:“放箭!弓箭手!”如梦方醒的叛军们纷纷拉弓搭箭,要将聚集在此的百姓与这支轻骑一起堵死在这条街上,了然一口气提到了嗓子。那少年将军神色不动,听见对方下令的瞬间已经站在了马上,毫不犹豫地松开缰绳,方寸间的地方,他整个人被手中长刀放出的蒸汽晕染得几乎有了股仙气,电光石火之间,他毫不犹豫地别过叛军首领手中兵刃,随即果断迈开一步,直接从自己的战马上跳了下去。叛军首领没料到对方居然这么不要命,一时反应不及,蒸汽刀已经从他肩膀直切而下,巨大的凶器发出叹息似的长啸,握在少年还有些单薄的双手中,将那叛军首领连人带马,齐刷刷地劈开——那马竟还能站着!蒸汽刀顿时卷了刃,厚重的刀柄尖鸣一声,源源不断的蒸汽散开,露出少年将军的脸。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说他没见过血。他杀意凛然,抬手将废了的蒸汽刀扔进叛军弓箭手中,一簇刚刚发出的铁箭在半空中被砸得七零八落,骑兵们飞快地赶过来,将自己这年轻气盛的主帅围在中间,叛军首领的尸体晃了两下轰然倒下,那少年将军在亲卫与自己错身而过时接过一把新刀,断然喝道:“贼首伏诛,不降者格杀勿论。”更多的大梁骑兵赶来,城中叛军群龙无首,很快节节败退,了然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汉子爬上他方才念经的那块大石头,手中举着一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铁箭,长枪似的攥在手中:“诸位父老,大仇现在不报,你们还等什么!”但凡能拿得动武器、能跑得动的百姓们跟着他一拥而上。(五)叛军一溃千里,散乱的残余势力仓皇逃窜,朝廷铁骑前锋顾将军带人去追,留下一小撮重甲和骑兵维护城中治安。那姓陈的小姑娘居然还懂些医术,用药很果断,包扎手法也十分娴熟,了然上不了马杀不了人,便跟着她跑腿,帮忙安置受伤的百姓。五天后,新任地方官赶到,一场浩劫过去,人们才终于安定下来。姚公子留下帮忙,陈姑娘则背起简单的行囊,与了然告别。两人一起出生入死一次,言谈中便多了几分熟稔,陈姑娘渐渐能看懂他更多的手语了。了然有点不放心地比划道:“听说叛军往南方跑了,残余势力尚未肃清,姑娘的行程可要避着点他们啊。”陈姑娘露出了一点笑意:“多谢小师傅,不过该去的地方,我还是要去。”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不大不小,不是小孩子,却也没到待嫁的年岁,正是讨人喜欢、在家备受娇宠的时候,了然不知道她是什么出身,家里竟舍得把这样的女孩子扔出来闯江湖。“我大哥身体不好,我爹说,到了我这一代,我家恐怕是要交到我手里的。”陈姑娘少年时,还没有长大以后那么不苟言笑,她难得遇到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也有忍不住显摆几句的心,“我爹还说,不要怕什么,越是艰险的路,就越是能找到自己的‘道’。”了然忍不住面露疑惑,笨拙地比划道:“姑娘的道是什么?”“倘若天下安乐,我等愿渔樵耕读、江湖浪迹。”陈姑娘带着一点小女孩天真的一知半解,充满坚定地告诉他,“倘若盛世将倾,深渊在侧,我辈当万死以赴。此道名为‘临渊’——好了,我走啦!”了然目送她飘然而去的背影,正在发呆,突然有人叫住他:“小师傅!有人找你!”了然一回头,蓦地睁大眼睛。只见来人风尘仆仆,显然是马不停蹄地赶路,几乎有点像苦行僧了,正是他大师兄了痴。了痴远远地见了他,万年不开颜的脸上露出了“松了口气”的神色,不过仅一瞬,又回归漠然,伸手召唤他过去。了然顿时像是离群的小兽找到了家,一瞬间就把连日来硬装出来的高僧气质地丢在一边,蹦蹦跳跳地跑到了痴面前,一脸傻笑地拽着师兄的袖子,比划道:“师兄怎么到这来了?”了痴看了一脸脏污的师弟一眼,无奈地摇摇头。了然这才发现师兄不是自己来的,他身后跟着好几个人,一水的人高马大,都挎着兵刃穿着“轻裘”,不知是哪个营的将士被借调来的。了痴皱眉道:“我不该听师父的,让你小小年纪独自出门在外。”了然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了痴的神色,刚抬起手。“不能。”了痴看也不看他的手势,便截口打断他道,“想出门过几年再说。”了然不敢吭声了,默默地跟上他,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拉住师兄比划道:“那要过几年呢?师兄久在京中,就不想出门看看吗?”了痴淡淡地回道:“没什么好看,我都看过了。”了然听了这么大一个牛皮,愤愤地比划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世间这样大,有这样多的悲欢离合,众生有千重百态,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爱憎,师兄又没怎么离开过护国寺,怎能说‘都’看过呢?”了痴抬手在他的脑门上拍了两下,并没有说什么。(六)很多很多年以后,了然才从炮火喧天中,短暂地窥见了他那句“我都看过了”是什么意思。又过了一年,觉远大师圆寂了。大师兄了痴为人老成持重,是觉远大师理所当然的衣钵传人,可是陪着这一代高僧走过人间最后一程的人却不是他。了然在觉远大师的禅房里逗留了整整一天,最后出来双手合十,冲在外等候的师兄弟们深深稽首,手语道:“师父圆寂了。”护国寺大钟低回轰鸣,万条香烛袅袅向天,师兄成了新一代的“权贵和尚”,了然没来得及多做寒暄,一个人回到了以前住过的禅房了——取出一块小小的木头。临……渊。(七)“师父,您说我佛普度众生,那何为众生呢?”“阿弥陀佛,贩夫走卒、皇亲国戚、红男绿女、黄发垂髫,乃至于飞鸟走兽、花叶草木——一呼一吸之内,一动一静之外,有情者、有欲者、有忧怖者、有憎恶者,皆为众生。”“那徒儿也是众生,师父也是众生,佛祖也是众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