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柒

    五月二十五日，天公不作美，夜宴前下起了小雨，天上颇有些飘摇雷动的架势。漫长的宫道上，排满了各宫命妇的轿辇，由成百上千名撑着伞、半淋着雨的宫侍们簇拥着。

    尽头是灯火通明的含光殿，在灰黑的天幕下，如同燃烧的炼狱。

    芸辉走在白纤纤的步撵旁，硕大的华盖挡不住渐有瓢泼之势的雨水，一旁的小满就再努力地为她撑着伞，也挡不住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裙摆。她穿了尚功局送来的窄袖对领宫装，是今年统一发派给掌事女官的服制——鹅黄色的窄袖轻纱袄，赭红点蓝的碎玛瑙抹胸，搭着豆绿暗纹半臂。裙摆处已经吸了水，有些发黑了。

    初穿上时，那一身艳丽的颜色几乎把她衬得像是鬼怪。

    宴上不可失礼，芸辉到底是在走前上了妆。

    用的是有些杂色的石粉和檀色口脂，梳着尚宫局统一顶下的单锥髻，佩湖绿玛瑙梳。

    仲夏那一日帮她插上玛瑙梳时，心中自然而然地升起了“气度高华”这四个字——这基本和宫女这一职位没什么关系的词。

    芸辉平日里总是能简洁就简洁，只要是不违反宫规，她宁愿穿着粗麻布的衣服上值。平日里也是什么活儿都做，指点宫务的时候把自己藏在众人之中。仲夏虽然早就能看出她美貌，却没想到她穿上礼装后会这样惊艳！

    为芸辉撑伞的小满也是惊呆了，恨不得自己挡在芸辉面前，不想让雨打湿了她这少见外观。

    芸辉则毫不在意，毕竟周身的宫侍也全都湿透了，进去含光殿法不责众，应该也不会罚。她专注地看着前面明妃的步辇和同她穿着一样服饰的女官彤蕊。

    明妃今年已知天命，彤蕊是这两年皇后派给她的掌事。明妃礼佛，就连彤蕊手上都有着一串念珠。她手腕白皙纤细，和那一串老成油亮的紫檀木念珠格格不入。芸辉早派人打听过，彤蕊是文家旁系的女子，今年才十八。这串价值连城的念珠，只可能是太后赏赐给她的。

    皇后虽依仗太后，却从未真的日日去大角殿礼佛。文家公然供养着许多道观，都与皇后撇不开联系——这女子身为文家人，却收受了太后的佛珠。

    如今局势混乱，矛盾的中心都集中在内侍监之上，芸辉留意到太后和皇后之间的这一点，却也分不出心神去多想。应下了唱名太监的声，就搀扶着身着十二单华服的白纤纤入座——厚重的裙摆几乎让她走不动路，芸辉能看见她的脖子为了稳住头顶三对衔玉鸾钗和东珠坠子的颤抖，她庆幸自己只需要簪一把梳子。

    与小满和抬轿太监们告别时，芸辉发现其中一个太监是刘长吉的亲信，姓程。

    对上眼的瞬间，姓程的太监对她微微摇了摇头。

    芸辉皱眉，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牵着白纤纤入座后，她才意识到上首的太后正看着她们这边——不，是看着她。

    太后的大角殿在含光殿东，早早入座饮茶。见到妍婕妤紧跟着明妃入内，打扮得入时又得体，就习惯性地看向了她身后的芸辉。意识到芸辉也在看她时，她抹着正红色口脂的嘴唇勾了起来。

    上回交来的宫规她看了，不难知道前些日子里抄经的人是这个宫女。

    她本还为皇帝的求子之心所戒备，不过幸好白纤纤没有看起来那么聪慧——要是宫里再多一个比皇长子聪慧的皇嗣，恐怕皇帝就真的要把储君之位送给一个黄口小儿了。

    内命妇和皇帝都落座后，外臣才陆续入殿。丞相称病，此次宴请的，有御史大夫祝其思，鄯州节度使闵行简，皇后父亲安南侯，德妃家父国子监祭酒郑光麟，靖文公主及驸马独孤惕，以及皇帝二女安乐公主及其驸马安南节度使李玟。

    除此之外，还有大和，李氏，西南藩部及胡人各部派来的使节。

    芸辉在白纤纤身后随侍，有些惊讶于今天贴身侍奉皇帝的人，竟然是刘长吉。

    ——文士秉不可能今日突然收敛了心性，任由闵行简作弄内侍监   。

    那就是说明他今日把刘长吉安插过来，是安排好了要让他挡刀子！

    芸辉有些不安，却不敢多看主坐那边。

    太后这两日似乎给了她过多的关注，让她有些担心。毕竟她知道宸贵妃的事情，若是真的铁了心往下查，一定能挖出自己和她的联系。

    她要先避一避风头。

    先把白纤纤送上妃位——成了正经主殿，以后行事、掩盖踪迹也就会方便许多。

    外臣未至，殿中已歌舞升平，白纤纤靠在自成一堆的华服中，享用着珍馐美酒，不时隔空与皇帝同饮，芸辉伺候在侧，用余光观察着这场鸿门宴上的每一个人。

    明妃和皇后都直直地坐着，官家女的气场，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上首的德妃和僖妃却很是不同，德妃怀里抱着一个安静的娃娃，靠在皇帝给她特制的软凳上，一边摇着怀里的六公主，一边逗着腿边的五皇子——前些日子里由独孤氏一党上奏，新册封的晋王。

    德妃本人并不过分艳丽，比起宫内的莺莺燕燕，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平庸。不过她好像真的很爱孩子，那母性的光芒让芸辉看了都会柔和许多。

    僖妃则是个艳丽的南方美人，与德妃同年入宫，却看上去年轻俏丽许多。规规矩矩的坐在她身边六皇子——与晋王同日册封的越王——看上去比起儿子，更像是弟弟。她有着少女一样窄窄的脸盘，饱满的朱唇，和浓密的睫毛——还有她那秀美的入鬓长眉。

    芸辉不适时地想到了刘长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