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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词】风月无情

    绝情谷。

    花是多情花,人是有情人。

    一盏茶前清儒犹在山阴,窥见山花数朵,似芙蓉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艳,不由心喜。

    有女郎惊道:“留神有刺!”

    清儒顿了顿,避开树上尖刺,谁知花朵后仍藏有小刺,来不及避开,还是刺到了手指。

    “这是什么花?”清儒问道。

    女郎摘下花瓣送入口中,嚼了片刻方答:“这是情花。世上并不多见,中原只得绝情谷才有。”

    清儒心道,原来此地便是绝情谷,确是不凡。

    他学着身侧女郎,也吃了几瓣芬芳。只觉甘甜如蜜,更兼有醺然酒气,教人不舍下咽。但细细品来,又留有一丝缠绵苦涩,难以下肚。

    女郎见他神色微妙,心软解释道:我师父曾说,世间情爱种种,只情花一瓣,便可广而概之,大抵都是先甜后苦,潦草了事罢了。

    清儒为情所困许久,对柳词拳拳思念难平,此刻乍听闻这般解释,只觉心绪万千,酸涩难耐。

    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柳词,他想,便是日日去甜咽苦,于我也是天下第一快活。

    刚想到此处,他手指上刺伤突然剧痛,伤口细如丝线,痛楚却竟有如滔天巨浪,翻涌而来。清儒步履一顿,忍不住“啊”地叫出声来。

    女郎淡淡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

    清儒避而不答,面上却一红。

    这女郎年岁不大,讲起话来却头头是道。她生得冰雪可爱,总教人想起娇憨小兽,难得遇一回生人,毫不设防,只差没全盘托出。

    “我师父从前说,若是被情花给刺中了,则十二个时辰不能动相思之念。一旦动情,便会痛楚难当。”女郎见清儒年纪大不了他多少,又兼面容俊俏英姿不凡,难免多话几句。清儒疼痛难忍,只好半信半疑静心凝神,许久方止。

    “小小一朵花”,清儒惊叹,“竟有这等威力。”

    女郎道:我师父说,情花虽美,刺上却带毒。大凡人动了情欲之念,不仅血行加速,而且血中不知生出什么物来,两者叠加,登时教人痛不可当。

    原来如此,清儒兀自点头。

    小女郎天真烂漫,自记事来不曾出过绝情谷。今日破天荒新寻得位小友,当即引为至交,要同他交换名姓。清儒不忍骗她,只好实话实说。女郎捂嘴偷笑,却是不肯直言,只说她师父名讳。

    “我师父——”,她摇头晃脑讲,“我师父便是绝情谷主,是世上一等一厉害的人。你可记好啦。”

    清儒于是也跟着在心中默念:飘云凌。

    飘谷主年少成名,退居幽谷,至今座下只得她一个徒弟,因着入门时后山湖中莲花初绽,索性单名一个莲字。

    小莲此番来后山,乃是为摘情花酿酒而来。她心智尚幼,平素又无人交谈,清儒有意逗她多说几句,便顺水推舟深问道:情花作酒,这也是你师父独门秘方不成?

    小莲嫣然点头:正是。她自觉与清儒很是亲近,又见他对此酒兴致盎然,免不了多说几句:原是我师父当年同故人一道从大漠找来的方子,少有人知。可天下武林,哪个有头有脸的不念着这一杯情花酒呢。

    清儒对酒知之甚少,不甚了然。但他一贯会同柳词耍贫嘴,撒娇作痴做派一出,那人少有不松口的。他日寻得踪迹,若有坛情花酒打底,想来柳词也舍不得赶他走。清儒胸口一痛,心却是甜的。

    绝情谷山明水秀,松柏积翠花草芬芳。只是潭里清澈见底,行了许久,鱼却不曾见过一条。

    清儒心下好奇,想不通有什么关窍,又向小莲发问。

    小莲面上奇怪更甚,答道:“没有鱼又有什么打紧的?再者谷内也不曾有猫养。”

    清儒直觉有异,但看小莲一问三不知,只好暂且搁置。

    二人行至山阳,小莲见他虽不言语,双目却流露渴望,十成里已猜中八层。她吐了吐舌道:“倒是我馋你了,没成想你竟也是个好酒的。好在你今日来得巧,正撞上我师父大喜之日,取了情花酒来大宴宾客。你若是真有心,不如随我去前厅,托几句贺词,讨杯喜酒喝。若是哄得我师父开心了,便是赠你两坛,也不是行不通。”

    清儒牵挂柳词,本不愿在绝情谷逗留。但情花酒别无他法,他也只好借花献美人。

    恭贺新婚,总不好两手空空一无所知。

    清儒有意问道:“你师父给你找了师娘,你很开心?”小莲摇头:“师娘自来绝情谷,话不肯多说一句。便是我带她来看繁花似锦,她也不曾冲我笑一笑。”清儒暗叹一句,看小莲神色黯然,有意哄她:“不会笑的师娘,定没有你一半漂亮。”

    小莲忙打断他:“那你可是说错了,我师娘虽然不笑,却比天下会笑的姑娘都好看。若非如此,我师父也不会下山几日,遇见她便回谷安排婚礼,更不舍得拿情花酒来宴宾客。”

    清儒心道,绝情谷主声名在外,竟还是个痴情种子,确乎教人意外。

    他二人说了一阵子,朝阳渐高,前边恰是正厅。

    小莲叮嘱清儒跟在她身后,待她向师父介绍一二后再上前。想来看在小徒弟面上,一杯变一坛实在不是什么难事。清儒受她好意,点头忙应。

    青石板路行至尽头,是座轩宇高堂。只见两名垂髫僮儿立于门前,手执拂尘。其中一个看起来更熟稔些,上前来同小莲作了个揖:“谷主不是遣了莲师姐陪夫人一道,怎的又从后山带了新客来?”

    小莲道:“这是我新识得的朋友,听闻师父大喜,来讨杯喜酒喝的。你且去禀报我师父便是,我师娘喜欢一个人清净,大抵过会子换身衣服便到。我先同他去前厅会客了。”

    小童点点头进屋去。

    清儒尚不曾见过小莲端起架子同人说话,此刻见她年纪小小,气势却高,还有点不苟言笑的意思,只好在心里叹道:绝情谷声名在外,端的是块风水宝地,哪里晓得谷里人连笑一笑都难见得,想来那谷主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高人。可见新师娘即便花容月貌,进了谷里怕也要当个断情绝爱的尼姑,实在是暴殄天物,辣手摧花。

    只是正值人家大喜之日,也不好妄下论断,平白毁人姻缘,断人情路。

    清儒暗地摇头,满脑子只去想如何拿情花酒讨心上人欢心。

    前厅亦有小童迎客,见两人前来,深深打躬:“有贵客到,请入内奉茶。”清儒乍听得一个茶字,眉头已然皱起。原因无他,昔年他与柳词在古墓底下,好说歹说总算磨得柳词松口教他武功心法。柳词嫌他心浮气躁,每日遣他烹茶,将二八少年差点没教成六十老叟。

    早前落叶与祈歌知晓这趣事,在襄阳便不曾多留他饮茶。即便有要事相谈,也多是羊乳白水以待。如此论来,自打他同柳词入世,喝茶倒真真是头一回。

    好在小莲也嫌奉茶太过繁杂,连连冲来人摆手:“甚么地方没茶喝,也不缺这一杯。我师父何时来?”

    她话音刚落,屏风后边便转出一人笑骂道:“急煞你了。”

    那人二十八九年纪,面容英俊,举止潇洒气派,自有一股风流。只出来冲厅内人一笑一揖,再端坐便有满室珠光亮堂之感。

    他甫一坐下,几个童子当即奉茶旁伺,小莲面上带笑凑上前去:“师父大人大量,又是大喜之日,同师娘情投意合天定姻缘,想来是不会拒绝小徒弟一点小小要求的。”

    飘云凌浅浅抿了口茶,道:“我早教你去哄你师娘开心,你若是将她哄笑了,便是十个百个要求我也应得。”

    小莲笑道:“既是师娘,那自当只有师父才哄得开心。小徒弟才不敢抢这等功劳。不过今日我去后山,偶然碰见这位少侠。他说他仰慕绝情谷已久,又恰巧碰上师父今日大婚,特地来讨杯喜酒喝。”

    飘云凌只笑:“惯会嘴甜。”

    清儒忖度时机尚可,自小莲身后走出,冲飘谷主浅作一揖:“在下误入谷中,见风光绝妙神清气爽,见之忘俗。好在谷主高徒聪明伶俐将我带出,特来致谢。又闻谷主今日大喜,自当前来贺喜。”

    飘谷主正要回答,却见他双眼怔怔只望向厅外,面上神情复杂至极,是大欢喜,又是大苦痛。飘云凌沿他灼灼目光探去,只见一白衣人缓缓而来,似一阵风,又似一片月。

    小莲浑然不觉,高声唤道:“师娘——!”

    白衣人循声望来,目光却不曾停留片刻,直直掠向她身后清儒。此时原是正午吉时艳阳高照,厅内却好似阳春变白雪,风停云也止。

    小莲下意识去拉身侧清儒,不知觉已使了八分力,却只觉掌下毫无动静。又加两分,手中仍仿佛一段顽石榆木,僵直不前。

    好似一刹那,又好似一千年,清儒呆呆直视前方,突然急身一跃去抓来人的手,边惘然叫道:“柳词——柳词!”

    他好比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甚么话都不会说,只会翻来覆去念一个名字。又兼指上情花伤口剧痛难当,心神激荡,简直要落下泪来。

    白衣人却扭过头去,不愿瞧他:“我不识得你,你也是来贺喜的吗?”

    清儒大惊,含泪将他面容端详数遍——哪里需得端详,古墓十年相伴,纵是一片衣角也绝没有认错的道理——紧锢他手腕道:“柳词,你莫生我气,我从此同你回古墓,再不下山便是了,你何必这般生我的气。”

    来人淡淡瞥他一眼,月亮便从他手中流去了。

    白衣人皱眉望向飘云凌:“胡言乱语,素昧平生。”

    飘云凌自他现身便脸色不佳,此刻才终于有所好转,面露喜色。他上前将人领到身边坐下,复又对厅里人举手示意:“这便是我新婚夫人,择今日成亲。”

    言语间飘云凌淡淡扫一眼清儒,见他神色茫然呆立当场,又瞪一眼小莲,责怪她识人不清处事莽撞,倒叫她师娘受惊。

    小莲原也以为是清儒思念过甚,反倒认错了人。但他一口便叫出师娘名讳,即便不是相交莫逆,想也不是素不相识。她抬头瞧见柳词静坐不语,腰却挺得极直,只差往前一丝便会折断,双手攥拳,关节泛白,心下更是犯疑。

    飘云凌自恃前辈,又遇大喜,点头示意便有人铺下台阶:想来这位小友家中亦有同夫人相像之人,方才一时情急,难免冒犯。好在飘谷主大人大量,自然海涵。

    清儒却不点头。

    他只抬起头来。

    厅内童子数十,旁人在侧,他仍同前十年一样,只看向柳词。

    “我听人说,你当时身负内伤,经脉有损,现在可有好些?”

    飘云凌咳嗽一声,冷冷道:“我与柳妹相遇时,她内功走火,气息奄奄,万幸用我家传灵药调养,堪堪救回一命来。只是不知道与这位小友又有何干系。”

    旁人插话道:“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谷主与夫人确是佳偶天成。”

    清儒并不作理会,只喃喃道:“走火入魔,那便需上少林一趟,求一串清心佛珠为好。”

    飘云凌忍无可忍,又见身旁柳词被他此话激得低头不语,轻轻咳嗽,怒意横生:“你若再不出去,可休怪我手下无情。”

    清儒热泪盈眶,眼中神情无限,柔情万种,只对着柳词求道:“柳词,我后悔了,我们回古墓,回深山,再不入世了。

    你同我走罢。”

    柳词原本仍装作漠然不理,但此刻清儒哀声相求,神色凄凄,教他想起往日古墓温情脉脉,心神激荡脸色惨白,不由得血气逆行,喷将出来。

    “我不认你。”他哑声讲,有气无力。

    但此言一出,厅上又有何人不懂呢。

    飘云凌醋意顿生,又担忧柳词被此事激得旧伤复发,得不偿失,只好柔声冲人道:“不必看了。”

    他运气,一掌拍在桌角,震得满室嗡嗡,心神惶惶。

    “后山情花繁繁,便留你当花肥罢。”

    古墓派内功讲究克己节欲,须得摒绝喜怒哀乐。是以柳词同清儒分别以来,内伤长久难愈。清儒武功全由他手把手教来,属同一个路子。强敌当前,柳词知他深浅,又气清儒犟劲上头,屡劝不走,不由手足冰冷,实则丹田已悄然运气,只凭胸中一口热血强撑。

    倘若运势不佳,也左不过是同归于尽。

    同去同归,大抵如此。

    飘云凌负手而立道:“绝情谷立派三百年,如此放肆,你是第一个。我不与无名小卒动手,念在你与我劣徒相交甚笃,你若当场致歉,我便当无事发生,立时放你下山。”

    清儒巍然不惧:“我哪里管你是甚么名动天下的绝情谷主,我只知道柳词在这里不开心,我便要带他走。”

    他仰起头来,一派情真切切,少年风流。

    飘云凌挥手屏退厅内门客,横剑出鞘,怒目以对:“我劝你自报家门,一来不必当个无名鬼,二来刀剑无眼,我劝你老实点,不必怕累及师门。又或许我同你师父有私交,能依此留你一命也未可知。”

    清儒向柳词望去一眼,双目相对,自有缠绵情丝流转,心下已然大安。他纵身入庭院,折了一根曲折柳枝,拱手道:“为谢飘谷主救命之恩,今日原又为贺喜而来,不好擅动兵刃,只好折一寸杨柳,聊表心意。”

    飘云凌冷笑:徒弟狂妄顽劣,真不知道是哪个不成器的师父教你出来送死的。

    柳词站起来,挡在清儒面前,头一回在绝情谷里笑起来。

    “我的。”

    他接着讲:“飘谷主,潭深无鱼,情花不苦。你要等的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