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常青(3)
第十卷:常青(3)
这一年的盛夏相当热烈,李冬青完成了书目翻译,刊登了两篇论文综述,无意间还收到姜好远在奥地利送来的橄榄枝——加森·穆齐尔·冯的新小说翻译。原文才读了一半,她便立马回复姜好:【这个请一定留给我翻译!】 加森·穆齐尔·冯,奥地利作家,今年年初刚发表一部名为《蝶变》的中篇小说,在德语文学圈中反响极好。文艺圈中早有人想要自主译稿出版,但因为版权一直谈不下来,拖着拖着,热度也就渐渐淡了。 李冬青从没想过能得到这样的机会,就连姜好自己都觉得是一场奇遇。要不是音乐会后偶然聊起来,或许这辈子都很难够上这样的关系。 加森本人阴郁冷峻,带着德国人特有的严谨。这些年不是没有人来谈过版权,可递交的样稿通通没能达到要求。此次姜好也只是博得一个机会,她没告诉李冬青,其实她自己也有意合作,递交了样稿。 一份中译德诗稿,一份德译中原文段落稿。加森的妻子是台湾人,读完后赞不绝口。可收到李冬青的之后,两人一致投向了李冬青。姜好心中失落,却也明白翻译追求传神,李冬青那种清秀雅致又古典的风格更贴合原文气质,她不遗憾。 作为当下德语世界的热门作家,加森这本《蝶变》极致艳丽诡谲,可谓是颠覆了他从前那种克制而冷静的风格。 蝶变,指的是像毛毛虫等变态发育的昆虫,在茧中经历一个不食不喝的阶段而变形为成虫的过程。过程相当痛苦,没有蝶变成功的昆虫不在少数。 这个故事其实很简单,一个强行被送往战场的中世纪没落公爵,被炮轰后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软体昆虫,被士兵带回去给教皇观赏,成为圣物又沦为邪物,最后在猎巫的火焰下被烧成一具干尸,暴雨冲刷后他变回公爵,围观的所有人都变成了昆虫。 【科莫公爵凝视着恐慌的人类,再也发不出恶笑。他知道,下一束磷火来临之时,又是一场蝶变。】 李冬青合上书页,长吁一口气。 文学翻译一行,本就是为爱发电,多的是兼职补贴。而这种想象力奇绝的故事翻译起来难度很大。 就像译者的功力再深厚,读卡尔维诺也总会少点意味。更何况,她经验颇浅,上一本也没得到什么反馈。接下这个活儿,可以说是自找罪受。可她也明白,有挑战才有新的进步,人有时候就是得逼一逼自己。 李冬青觉得自己好像武侠小说里初出茅庐又好高骛远,仗着自己学了点功夫就四处下战帖的小莽夫,不知天高地厚。 林敢安慰她:“黄蓉不也爱折腾吗,最后也成了丐帮帮主啊!” 冬青一撇嘴:“比也比不到那里去!黄蓉家学深厚,我家可没有黄老邪的保驾护航!”只有一个不添乱就万事大吉的爹。 她表情沮丧,林敢抄起那本书翻看,倒想知道是什么大作难倒了他的小超人。早年因林漾抛弃而流落林骞家的经历太久远,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仅掌握了日常德语对话,哪里可能够得着欣赏文学作品的程度。 林敢戚戚合上书页,揉起她的头发。文学翻译不挣钱,冬青也不是为了挣钱在做。他愿意支持她的爱好,就像她支持自己一样。 他笑:“你要是最后当不了帮主,我也还在桃花岛等着你呢!你个小身板也不吃饭,养你不费钱!” 他说得倒是情深义重,可脑子没拐弯,李冬青一下就听出来了。 “抬举自己是黄老邪呢!少占我便宜!”她拿起钢笔揭了笔帽,“你不用担心那么多,我肯定会尽力做好的!”挑着眉,异常自信。 一整个夏末,她除了论文就是在忙这个小说。精神恍惚了,林敢就给她端一杯外婆寄来的黄金茶。早春三月的尖上尖儿,爽口沁神。李冬青喜欢得很,忙找他要链接给外婆也寄点。 林敢却说:“自家种的,哪有什么链接?” 聊了一会儿,李冬青这才知道他外婆祖上是个茶商,还有座小山,后来没人愿意经营,渐渐便没落了。现在能喝到的,都是雇人守着定期去摘的,比别家的都新鲜。 林敢啧啧笑:“我外婆就是嘴挑,什么茶到了她嘴里都能说出个三三五五来。我听多了也记得点,靠着这个还哄了哄我那个想喝中国茶的调酒师父。托人从国内带了一盒,后头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你还挺会打算!”冬青看着那悠悠漂浮的茶叶,也问他,“那这个为什么叫黄金茶呢?很贵么?” 她印象里名茶没有这一项,林敢不着急,慢慢给她说道。 “比较广泛的说是黄巢起义那会儿,大军辗转到三清山,酷暑难消引发腹泻,喝了茶水之后病症很快就减轻了。义军拿黄金相易,一两黄金一两茶,所以才叫黄金茶。” “意思就是能解暑对吧!”冬青又好奇,“还有什么别的说法?” 林敢想了想,从记忆里扒拉出什么“道士炼丹”、“御史除瘴”的歪门邪说,给李冬青听得一愣一愣。她本来就胆儿小,他又刻意掺杂了小时候听过的杂七杂八,她吓得直哆嗦。 其实啊,根本没那么多邪门的故事。老家那座山头漫遍茶香,还有什么妖怪敢来为非作歹啊!他握紧了那双冰凉的小手,揉了又揉,真后悔编故事吓唬她了!他趁机转了话题,见好就收。 “地址给我吧,我给外婆寄点过去。” 他一连打包了好几种口味,哄得外婆直呼宝贝外孙女婿。李冬青心里也开心,却仍怒着眼嗔他:“就你会献殷勤!” 林敢掐一把她屁股:“关爱自己外婆,算什么献殷勤?” 黄金茶价格不高,贵在自家种的新鲜干净。莫开打小跟林敢鬼混,闹中暑了就是喝这个,听闻他把剩下的几两全给冬青外婆弄去了,气不打一处来。 他冷声便抱怨:“说好了给我留点,竟然一两都没有!见色忘义!” 林敢听见这个词却笑了:“有色可见,有义可忘,那有什么不好?” 那表情痴汉急了,莫开直直摇头:“说话也给你家树兜子弄文气了!” 林敢一听,又是笑,笑得莫开以为兄弟脑子出问题了。他不知道,林敢欢喜的是他的用词——你家树兜子。 莫开言语粗鄙,林敢却越品越开心。 古话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林敢知道,像他这样对世间悲观至极的人,是没有办法抵抗那种蓬勃的生命力的。李冬青人如其名,就是一棵安安静静扎根生长的冬青树,不惧风雨,硕然茁壮,傲然挺拔。 这份独有的像冬青树一样的“劲儿”,就是他爱她的开端。他就喜欢她那么专心致志地做她喜欢的事情,也想让自己成为她可以依靠的人,成为她的家。 他露出欣慰的微笑,莫开讽他是小庙里的和尚,没见过大香火,碰上个女人能栽成这样! 林敢也不着急驳他,爱情是个玄学,信则有不信则无,可不论有无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你得先碰上这么个人,才能判断是栽了跟头还是栽了柳枝柳成荫。 他转头就调了杯酒给他:“不懂爱情没关系,有钱花也行。” 他这话属于精准打击,莫开横眼一嘁。属于他的爱情在哪里他不知道,反正属于他的钱是真快飞了。 他叹:“怎么好运气就轮不上我?” 林敢不跟他绕弯子:“你奶奶又怎么折腾你了?” 莫开长长舒气:“只是想折腾我就好咯!” 莫家旗袍在过去一年赚足了风头,如今的订单量已经饱和,家里头正商量着收两个学徒,他从丁蕙如那儿联系到两个家境困苦的绣娘,结果刚送过去就被奶奶给打回来,说是刺绣和量体裁衣是两码事,下一秒就听见母亲说,奶奶打算收下表哥送去的那两个远亲。 家族企业封闭,经营方向全依仗掌门人。奶奶固执地偏爱表哥,他没有办法,只能想想别的法子。 传统大家族的特点就是,一丁点家产能争得你死我活,谁都想分一杯羹。林敢见过那个固执的老太太,多少也了解一点。 “你奶奶不想要绣娘是怕落了外家,你表哥再不济也找的是远亲,你怎么不试试推自己家里的人过去?” 这个可能性莫开不是没想过,但执行起来哪有那么简单。 “你也知道的,我们家多少人从小跟着学,没个几天就给老太太骂回去了。要么是审美不行,要么是吃不得苦。就我表哥那个傻了吧唧的,也就会说点漂亮话,才哄得老太太开心!” “那你学他说点漂亮话呢?” “我说的话老太太也得信啊!再说了,我表哥他妈,也就是我二姑,刚生下他没多久就死了,我奶奶更偏心了,从小到大贴身带着。你不记得吗?以前咱俩去那玩儿,他自己不小心在袍子上泼了茶水,我奶奶问都没问就说我们又欺负他呢!” 莫开想到还是气,也无可奈何。林敢对这段经历也有些印象,他表哥内敛懦弱,跟老太太的溺爱分不开。眼下虽暂时掣肘,却不见得是坏事。 “你表哥做事瞻前顾后,你奶奶不会不知道。就算真把招牌传给他,也得看他吃不吃得下。实在不行,你去笼络那两个远亲不就好了?” “抢人?” “也不算抢。你奶奶能收下的人,不会是你二姑父那边的亲戚,肯定是你奶奶自己的亲戚。换句话说,也是你的亲戚。亲戚之间说两句话谈个条件还不简单吗?你表哥都能把人哄过来,你还不能把人哄到你自己这边来?” 总归是送来学技术,以奶奶的性子,必然会留一手。谁都看得出表哥是个有野心却担不起事儿的,莫开相信,即便是表哥许诺了好处,他们也不见得就绑得死死的。既然自己的人塞不进去,那把人家手底掏空也不是不行! 办法有点两败俱伤,但也是个办法, 他嘬嘬嘴,歪着脑袋:“我说你小子看着与世无争的,脑子里也不少损招儿啊!” “跟老头子斗争出经验了,”林敢拿走他的杯子,重新满上,“你忘了林维德以前总招呼他的兵来抓我了?” 那会儿真是地道战一样,他已逃跑,老林就招呼手下的兵抓他回来。寡不敌众,吃了两次亏之后,他就学着给点好处,把那些兵家里的孩子都弄出去。谁家跑了孩子,也总是要先顾上自家的。一来二去又变成父子俩单打独斗,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斗争经验就是这么攒出来的,莫开回忆当年,终于露出这夜最真诚的笑容。 “对付老古板还是你强,以后我还找你取经!”杯酒一口闷,他瞥见刚进门的李冬青,“巧了,你家树兜子来了!” 他迈步离开,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们又在耳鬓厮磨,头顶的灯光还颇有眼力见地打出一股暧昧氛围。他不用凑过去看都知道,又是说些只有彼此在意的小故事。 真不明白喝了茶买了书剪了头发这种破事儿有什么好聊的! 但是怎么还怪让人羡慕的! 淦!臭情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