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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林观音视角

     林观音的先祖原为鲜卑丘林氏,北魏时受赐汉姓,太宗晋阳起兵时其自请效力于帐下,遂得以发迹。自开唐以来,林氏一族皆是高管厚禄、累世簪缨,及至林观音父亲这一脉,已成为长安城中声名显赫的大家族。

    然而这些辉煌往事,同林观音并没有甚么关系。除却格外白皙的皮肤,胡人的血脉在他身上几乎已经看不出端倪,而他的母亲,亦只是个连妾室都算不上的陪嫁婢女。

    至于那可怜的女人缘何生下他就撒手人寰,他又是如何因为怪异的身子被父亲亲手沉塘,林观音自然不会记得。是夫人命人偷偷救出他,夫人不能生育,故而将他养在膝下。

    夫人佞佛,于是为他取了法华经中万千变化身、妙法莲华的观音菩萨之名。林观音自幼跟随在夫人身边,亦通晓佛理,对佛家那些善恶渡难的故事耳熟能详。

    “南无阿弥陀佛。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你这孩子,或许注定是要来世间受难的。”在得知是林观音救出了原本欺辱他的兄弟之后,她如是叹道,“若渡人要先渡己,欲出世则须先入世。等你身体好些,便去长歌门求学罢。”

    于是林观音入了长歌门。于礼乐经史一道他学得很快,只可惜他的身体实在太差,长歌武学中的琴剑只习得些琴曲,至于剑,对他而言能挽个剑花已是勉强了。

    他在长歌门一直长到及冠,家中向来只有夫人会与他传信,他父亲惯例于除夕的家宴上问一两句他都学了什么,其余时间里都像是忘记自己还有这个儿子。

    长安来信,夫人病重,请他速回。

    待林观音赶回家中,她半倚在榻上,用枯槁的手拭去他颊边的泪:“何必伤怀。我见悟轮回,得登往生极乐,你该替我高兴才是。”

    她又颤巍巍地指着卧房中的妆奁,缓缓呼出一口气,道:“你阿娘同我一道长大,当初我亦想过为她许个好人家,只是最后还是没舍得放她离开。谁成想后来……那是我为她备下嫁妆,如今一道留予你,不知能否抵得上我的罪业。”

    她轻轻闭上眼睛:“观音,我一辈子都未出过这座城。你在林家,或许一生吃穿无忧,永远用不上它。但我更希望,你有用上它的一天……”

    夫人是前朝公主之后,被圣人指婚给林家,一举一动都活在天子监视之下。林观音清点她留给自己的遗物,那其中的财物价值已远远不止一位侍女的嫁妆应当有的。

    然而他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亲却突然找来,言明已为他与杨太傅家的三女议亲,择日便可定婚。

    “母亲丧期未出,儿若此时成婚,恐遭他人非议。”林观音自小到大,从未奢求在他的父亲那里博得过什么关注,更不曾如这般抗辩过他的决定。

    主座上的男人瞥了一眼这个伏在地上、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儿子,淡淡地道:“她非你生母,不必拘那些古礼。况且为人子者,成家立业才是最大的尽孝。”

    林观音并不知道他父亲究竟是如何议亲的,但杨家的姑娘找上门来退亲时,林大人对妻子的侍女强取豪夺、以至于报应下来生了个不男不女的孩子的流言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林观音被他们关在家里不准出去,他望着夫人为他留下的妆奁,做了一个决定。

    林观音离开那天,他的父亲甚至连他见都没见。只有他的大哥送了他一程,并委婉地表示父亲说他离开家门,便与林家毫无干系的话是气话,等他避过这阵风头,再回来便是。

    林观音婉言谢绝了他为自己带上的仆人,他不再是林家的儿子,亦不再想与他们有什么干系。

    他想过回长歌门,又怕自己的家事连累师长,终究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大唐千里万里河山,又有何处容得下他呢?

    林观音随意找了一家茶馆闲坐,案前的说书人正慷慨激昂,讲那遥远的塞外边城,有玄甲的少年将军领兵大破突厥蛮贼,威震四海。

    春归龙塞北,骑指雁门垂。胡笳折杨柳,汉使采燕支。

    林观音听着听着,轻轻笑了,那便去看看卢升之诗中的雁门。

    然而他实在高估了自己。若非杨采薇阴差阳错追上他,又无论如何都要跟他一道同行,以他娇贵的身子,恐怕未到苍云便先去了半条命。

    苍云军刚经历一场恶战,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即便是林观音这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号,长孙统领亦勉强同意下来他留在军中帮忙。

    只是林观音还没来得及回苍云堡拜见她,来接引他们的小队便接到军令,去清扫战场,送伤兵回营。

    杨采薇去接应其他的伤员,不得不半道上与林观音分开。他幼时在富庶的帝都,稍大些去了温润的江南,战乱向来离他远之又远。马车驶过疮痍满目的战场,林观音悄悄望去,被鲜血浸透的土地已变成了黑色,焚烧尸体的烟灰如雪片一般,于暗无天日的空中飞舞。

    为他驾驶马车的小将深深叹息,林观音听到他与同僚的谈话,此番战败,生者十不存一,主将亦为国捐躯。

    林观音闭上眼,为那素不相识的将军念了一句往生咒。

    然而前方传来的呼唤声打断了他的诵经:“那是贺校尉,他还活着!”

    林观音朝窗外探出脑袋,只见远处遍地的尸体中间一个黢黑的人影,他眯起眼睛,却依旧看得不甚清楚,于是一把掀开帘子登上车头。

    只见那苍云的将士,身上玄甲血迹斑驳,集矢如猬,他的腿和一只手都断了,用仅剩的一只手拄着刀在地上往前爬出尸体堆,随着他的动作,身后拖曳出一条长长的血路。

    仿佛遥遥感受到林观音的目光般,他抬起头,瞪着一双赤红的眼同林观音对视。

    林观音蓦地一惊,心头突突地跳起来。但很快,由不得他多想,那人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急忙奔过去,检查过那人还有呼吸才稍稍放下心,对身旁的赶来救助的苍云小将说道:“将他背回我马车上,我来为他疗伤。”

    那昏迷不醒的苍云将士被抬上了林观音的马车,褪去玄甲才发现,他身上数十道箭伤,几乎道道深可见骨,有些外翻的血rou黏在衣服上撕都撕不下来。

    林观音从小是药罐子里泡大的,虽通晓医理,但却从未处置过这般严重的外伤。此处离苍云堡最快也要赶一个时辰的路,他身上许多伤已生了脓,若是等回去再行处置恐怕为时已晚。

    于是林观音硬着头皮,打开随身的药箱。那苍云将士中途醒过一回,冲他放了两句狠话,又昏了过去。

    但不多时,他还是发起热来,浑身guntang,连嘴唇都变得煞白。林观音连忙唤苍云小将去河边汲了桶凉水,将巾帕打湿覆于他额头。

    林观音万分紧张地摸着他的脉,忽地见他嘴唇蠕动,连忙俯下身去听,听见他断断续续地唤着“阿娘。”

    他心中一痛,想起已逝的夫人,更想起自己未曾谋面的生母。原来这样铁骨铮铮的男儿,在生命的危急关头,亦会思念他的娘亲么?

    林观音思忖片刻,他不顾那人满身的脏污,令他枕在自己膝头,握住他的双手,于心中默默地祈祷:菩萨保佑,愿他能转危为安,快些醒来。还有……

    ……愿他回到苍云,能与家人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