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开始

    他不该出现在门里的。在李火旺踏足这扇门的那一瞬间,白玉墙壁上所有的血红字痕都在发出声响,它们是活着的,是被司命的血rou所描摹过的东西。

    李火旺梗着脖子不肯低头,对人类而言这段时间太过漫长,李火旺所看见、所感受、所听闻的一切都在迟缓进行——从被拉进门到此刻他站在那红袍者的过程。

    那片血红的汪洋淹没了李火旺的脚背,墙壁上的每个文字都有无法言说的信息量,这些知识挤满李火旺的脑袋。他在这一刻明白,眼前的就是迷惘本身。无数的知识为他堆砌了更为难懂的不解,如此迷惑迷茫的意识就在他的思想里堆积起来。李火旺不能停止思考,可他又必须要停止,他近乎被这些杂乱的知识和困惑填满然后爆开了。

    他的皮肤无法支撑这样的强压,灵rou无法自洽,开始于他的周身徘徊,他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有自己的意志了。李火旺难以抑制这些不同的声音,他双目淌出的黑色液体已经流尽了。皮肤鼓胀着,呼吸乱糟糟地冲在内脏里,李火旺的视野被分成了许多片:那些脏器、皮rou、毛发已经有了自己的视野,只是根植在脑花上,还没来得及分离。

    李火旺抱着那只匣子,他的手指开始乱动,每根手指都在狂喊着新生。在嘴巴还没脱开控制之前,李火旺喊道:“季灾!”

    声音之前,他的手指饱胀得像是注满了水,李火旺已经快要失去人类的特征了,在他呼喊这一声之后,他听见了“砰”的一声。他真的炸开了。心肺雀跃地跳出胸腔,长肠如蛇攀爬在地面覆盖的红袍上。李火旺的视线消失了一瞬间,而后恢复了。

    匣子紧紧地嵌在了青年敞开的身腔里。

    白玉墙壁之上的那些线条绕行在红袍上,在破裂的声响炸开一刻,硬生生地用它们自身,把李火旺缝了起来。

    李火旺张开手,看见了木头所作的手指。李火旺侧过脸,看见白玉墙壁倒映着的自己。他是木头的身体,倒影有人类的血rou和枯骨。

    而这个过程,用人类的感受来衡量,旁观者大抵也就感受到一两秒。

    李火旺看向自己的身前,那个穿着红袍的巨大身影。对方脑袋上也盖着红色道袍,似乎在透过这层遮掩看着自己。

    他是季灾吗?

    他是李火旺?

    他是我?或者,我是他?

    无数的疑问滋生起来,在这些问题占据头颅之前,李火旺跌跌撞撞转身跑去。

    不能再在这里停留了。不管他是季灾还是李火旺,都不能在这里停留了。

    这扇门、这扇门——他不能作为人类来到这扇门,门内有别的东西。

    身后的红袍人张开巨大的手,想要把这个逃窜的李火旺抓住。从那扇门之外,突然腾出几条沾满水汽的植物根系。墨黑的根系从无法防备的身后袭来,死死缠住了红袍人的手臂和身体。

    身体变成木偶的李火旺朝后回望一眼,他看见那红袍人已经被缠满了那些东西。红袍人在挣扎,祂的手触碰在白玉墙壁上,发出金石的回音。在如此力量之下,白玉墙壁有了裂纹。李火旺终于还是视见了那些东西:他自己。

    从裂纹里涌出的无数自己,表情各异的他自己。

    一声古怪的笑声。李火旺再看去,那藤蔓上站着个木头娃娃,它笑着笑着,癫狂的笑声中,它撕下红袍人的一片红袍,穿在了它自己的身上。

    于是,李火旺就看见了自己,一个站在藤蔓上的自己。

    藤蔓开始朝李火旺的方向爬行了。世间的迷惘都是有分割的。

    “不要去看、不要去听、不要去感受……”李火旺听见那红袍人如此说道。

    李火旺闭上眼,单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单脚蹦蹦跳跳地、怀揣着那只监天司要的匣子,就这么跑跳起来。原本遥远的白玉大门,竟然在几步内就到了。李火旺什么都没看,直接冲了上去。他离开了。

    藤蔓追不到猎物,自己摔在了那扇白玉大门上。它明明是植物,却有蛇一样的行踪。

    李火旺被呛住了,外面全是腥臭的水。匣子在一番扑腾中被打开了,内里卷绕出触手来。李火旺的脖子被这些东西掐住,他在水中无法呼吸。他用仅剩的手使劲掰触手,然后努力辨识方向,模模糊糊间听见了李岁的呼喊,他艰难地爬上了岸。

    李火旺在水中没法抽剑,到了岸上,把紫穗剑挑出来,直直往自己脖子间捅,喉管大概被误伤了,冒着血。触手狂乱地挥动起来,差点打灭岸边升起的火堆。

    “爹!”一直等待在岸边的李岁连忙拿起刑具,帮李火旺处理掉了这些不安分的东西。

    李火旺现在还没长出腿,胸口的人皮已经被削下来裹住了放在水潭边的匣子,好在他的道袍本来就是血色,血液不断流淌也没有什么区别。这部分的触手只是匣子里掉出来的残余,此处没有养分,也无法扎根,很快就会像之前被紫穗剑斩断的那样干枯掉。他只是要等,并且避免这些东西爬到自己的身上。

    刚开始,掉落的触手在地面上颤动,它们没有视觉,只能慢吞吞地、茫然地蠕动。李火旺用剑尖戳它们,刺出恶臭腐朽的汁液,他想把这些触手挑开,丢到一旁。它们是一体的,所以被刺破表皮的时候,会发出无声的尖啸,连带着李火旺怀中的匣子震颤,从他的怀中“扑通”落到地上,一路滚到水潭边。这不怪他,他才从水里出来(这匣子就来自于水潭下的遗迹),浑身湿漉漉,四肢还剩一只手一只脚,匣子上还有触手滑溜溜的黏液。

    匣子撞到地上的声音,是激活它们的按钮。原本行动迟缓的触手张牙舞爪,铺成一张网,肆意卷动,红衣道人撑手翻滚出触手的包围圈,背脊撞到山壁上,正要扶着岩壁离开,被一根触手缠了左脚,没了支撑,直接摔到了地上。

    匣子撞到地上的声音,是激活它们的按钮。原本行动迟缓的触手张牙舞爪,铺成一张网,肆意卷动,红衣道人撑手翻滚出触手的包围圈,背脊撞到山壁上,正要扶着岩壁离开,被一根触手缠了左脚,没了支撑,直接摔到了地上。

    这次没有李岁的缓冲,李火旺的后脑勺被地面磕得一声响,这声响他自己听见了,耳鸣使他听周遭的声音特别远,那些幻觉又要乘胜追击,抓他到那虚妄的世界去。触手蜂拥而至,李火旺的挣扎惹恼了它们:触手塞进他的嘴一路深探到喉咙,因为李火旺刚刚咬了它们一口。

    他看见眼前是素白的医院,又看见黑漆漆山洞里唯一的亮光,那是自己之前点燃的火堆。火光点燃了影子,他自己的影子被黑潮般的藤蔓吞没。再睁眼,自己的牙齿啃在棕色束缚带,束缚带有种皮革和药物的味道。他用力太狠,甚至没法在第一时间将束缚带从自己的嘴里弄出来,李火旺只好用舌头去蹭,并且带动自己的头颅往左或者往右,终于不再咬住这条束缚带。他张张嘴,莫名想呕吐,吐不出来,好像咽喉里卡住了什么。然后眼前的一切愈发苍白,最后全部变成了虚假,他看不见山洞了。

    他听见了有人在说话。

    “今天是火旺生日……我看见了他身上的伤,你们医生在做什么?”是mama的声音。

    孙晓琴又问为什么突然转到了这个病房。

    李火旺睁开眼。

    在那段对话的最后,他说他要回去了。李火旺看向门口,病房门外站着个白大褂,那人手上提着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镜子的碎片。李火旺歪歪头,在白大褂转身的那刻,看见了对方脖颈间戴着的白玉观音像。

    他的意识被淹没了。他又看见了李岁和火堆。

    李火旺问:“刚刚怎么了?”

    黑太岁说:“爹,你下去了以后,我下不去。”

    李火旺摇了摇匣子:“这里面是什么?”

    黑太岁正在用自己缝补李火旺缺掉的rou体,还是说:“爹,你刚刚在水里打开过,里面全是那种东西。”李岁用眼球指了指边上已经干掉的触手。

    李火旺没打开这个匣子,他撑起身要回去。

    “我好像……好像看见了,在水里的时候,”李火旺喃喃自语,“那是一面白玉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