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彼禯矣 · 其四

    再醒来时，瑛姬发现自己正独身一人躺在一间谒舍里。环境虽不很好，但周身已清爽许多。不仅面上的泥浆被洗净，就连身上的破碎衣物也已被换下，变成了一袭寻常人家女子所穿的麻布衣裙。

    这是哪？阿薁和公孙颖又在哪里？

    她竭力回忆，却发现自己脑海中最后的记忆便是被那个骑马的陌生男子一把掳上马背，搬货一般地运了去。至于阿薁和公孙颖的下落，甚至是他们是否还活着，她全一概不知。

    瑛姬心里一急，便支起手臂，想要起床。

    刚才不觉得，此时一动，方知疼痛难忍。

    从四肢，到脏腑，她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处不痛。尤其是右脚踝，许是在跌下马车的过程中摩擦扭伤，此刻堪堪一站，便痛得有如刀割。她一时不查，脚下一软，便摔倒在地。脑袋磕在榻边，更是发出响亮的一声。

    “啊……”

    她抬手捂住后脑勺，竟觉得顾头顾不上尾，说不上哪里更难受了。

    方此刻，似乎是察觉到她闹出来的这动静，门上响起了笃笃两声敲门声，一个颇有几分拘谨的女声问道：“女公子，是你醒了吗？一切可还好？”

    不成想让人见证了自己难得的窘迫之态，瑛姬的手停在脑袋上，顿了顿答道：“我无事。请问姑娘是谁，可否入内叙话？”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约有豆蔻之年，做婢女打扮的少女正站在门前。许是很少见到像瑛姬一样出身的人物，她低着头不敢看，脸颊耳边泛出一片潮红，观之可爱得紧。

    “回公子，奴单名一个艾字，是这座谒舍的女侍，公子唤我阿艾便可。”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忙又道，“太子嘱咐说公子若醒了，便随我去找他。”

    太子……

    听到这个称呼，瑛姬蹙了蹙眉。

    她长于泉国宫室，除了父侯的那些臣下，几乎没有见过任何男子，更毋论认识什么太子。她原本将要嫁去的晋国，也并没有册立太子。那么这名女侍口中的太子——即那天将她掳上马背的男子，究竟是谁？

    虽然如此发问，但在她内心深处，其实已经隐有答案。

    只是，他将她掳来究竟有何目的？是为了报复投奔晋国的泉国，抑或是妄图以她为质，逼父亲就范？

    以那天的情形来看，此穟旸虽然出现在战场上，但显然与截杀她们的人马并非一路，否则根本没必要大动干戈把她捞出来，只等她被困死在局中便是。可是，纵观如今形势，除了穟国以外，还有谁会对泉国如此恨之入骨、不愿晋泉姻盟成立？又有谁有能力在晋、卫两国交界处步数百伏兵，甚至几天都不被两国发现？

    细思之下，全是问题。敌暗我明，更别说，此刻就连阿薁的下落也尚未知晓。

    “……公子？”见她半晌未说话，那女孩迟疑了一下，又问道。

    “我无事。”瑛姬醒过神来，冲她微微一笑，“有劳你带路了。只是，我腿脚似有不便，可能需要你帮忙，从旁扶我一把……”

    ……

    阿艾扶着瑛姬在谒舍内行走，七拐八拐了许久，方走到内部一间幽深独门院落之前。

    阿艾张口欲传报，却被瑛姬一挥手止住了。

    还没走进院子，便听见里面传来吵闹的争执之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正在大声抱怨、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我怎知那泉姬竟会如此‘受欢迎’，居然不止我，还有一队人马想要杀她！这事也要怪太叔先生你不好，都没有提前设想过这种情况。你知道我，就是死脑筋，当然只能认死理，按原计划把她带回来了！”

    “我……你……”一个老者的声音我我你你了老半天，似是被气得不轻。终于响亮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太子！非是老臣不敬，可您知道天下人都是怎么说的吗？说您霸道无理，顺者昌逆者亡，但凡做事不合心意就要赶尽杀绝！更有甚者，说您见色起意，听说那泉姬生得标致就想抢来做妾！暴虐yin邪，您可是哪哪都占了呀！听闻泉侯暴怒，这次就连君上也被您的行为惹恼，令人加急传来口信，让您及早回燕都！——管公，您也帮忙劝一劝啊！”

    “太子，太叔公所言甚是……”另一个约是中年人的声音附和道。但他话未说完，便被青年男子的声音打断。

    “说来说去，太叔先生你就是不信任我！朕都说了，早已改换服饰、隐瞒身份，便宜行事。你也看到，我一行不过二十余人，即便想闹，怎可能闹出如此大的阵仗？更何况，我骑马折返，所耗时间不过一日，为何这消息竟比我回得还快，先生竟不觉蹊跷？”

    “这……”老者的声音似是被问住，终于迟疑了下来。

    瑛姬再忍不住，推门而入：“太子旸所言，确系属实，瑛可作证。此事恐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需从长计议。”

    ……

    殷旸此刻正被太叔颐的念叨和他不信任的态度搅得烦不胜烦，突然听到有人帮自个儿说话，一时间还以为是错耳听岔。

    他循声望去，只见院门处竟真的站有一个身影。

    那女孩袅袅婷婷，许是体有不足，显得颇有几分单薄，就连阿艾那样比她小几岁的女孩衣服穿在身上，也有点挂不住的感觉。

    她一头乌发如云，肤色姣白，因着病态，隐隐泛出一点青色。唯有一双灼灼杏眼，落在一张小脸上，显得顾盼有神，令人挪不开眼。

    殷旸心里嘀咕，是怎么也不能把她和一天前他从泥塘里捞出来的泥人重合在一处。

    这就是传闻中弱柳扶风、有仙姿昳貌的泉姬？不就是个病秧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他强迫自己把视线挪开，末了竟觉得心里莫名其妙有些泛痒，忍不住再把视线挪回了她身上。

    他的目光顺着她的面庞爬上发鬓。回来的路上，他把她像麻布袋子一般地扔在马背后面，一路颠簸，纵是佩了再多钗环首饰，也早掉了个干净。此刻她的头发只是用阿艾临时买来的木笄松松绾就，青丝如缎，熠熠反光，只是不知摸上去的触感会不会也是同锦缎一般……

    几个时辰以前，这个小病秧子居然还想着用那细胳膊举着个首饰和自己对峙呢。

    思及此，他感到胸中痒意更甚，几乎要笑出声来。

    注意到太叔颐投来的狐疑目光，殷旸忙清了清喉咙，正容色，继续摆出一副蒙受不白之冤的悲惨嘴脸。

    “太叔先生，你瞧瞧，你对我的信任是不是太少了些？”他嚎道。

    所幸太叔颐看着他——甚至是他爹长大，早已做到对这种无赖之举熟视无睹。

    他转过身去，并未理会殷旸，反而正对着瑛姬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想必这便是泉姬女公子了。某太叔颐有礼。”

    瑛姬还礼。

    管瑳行礼，瑛姬再还。

    殷旸都快被他们这场作揖比赛给整睡着了。只听太叔颐终于问道：“可否请公子入内，将方才所言之事细细道来？”

    “先生请莫客气。还需请你们谅解瑛方才于门外偷听一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