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鸟啄人、人皮盖头、眼珠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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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东海之滨偶有渔户假语村言,是说某日出海作业时亲睹仙山逢世,其仙踪杳如黄鹤孤悬海上,纵然穹顶日痕浓厚,仙山周遭犹有云雾蒸腾、风烟萦绕,决眦细眺,其上还有一段苍郁尖峰凌越云头,远隔重浪,只见点点金跃玉台,簇簇翠树浮光。 友邻闻此痴语,无不以此为乐,讥嘲出声,那渔户却仍坚持己见,只谩嗟仙凡有别,凡胎愚眼不可视仙家阆苑也。 仙人津渡,世誉蓬莱,而真愚人乃不能省也。 彼时已日薄西山,日边孤鹜似零星扁舟,漾在霞浦里悠悠摇橹。 蓬莱外岭仍阑风伏雨纷纷,雨辙在疏松泥土上轧出沟壑纵横,洼潭俱满,数股流水无处容身,只得探向平日里隐在山中清邃窈深处的几方暗洞寻求归宿,初时斗折蛇行,行过半时便渐觉宽敞,直到最后豁然开朗,从螭首夸张的盆口中喷薄而出,无怨无悔地投入清亮明潭的怀抱。 山外是风雨如晦、暮色四合,山中却是草木常青、别有洞天。 蓬莱日月属仙家法宝,蓬莱山中昼夜更替、四季轮回自有本命运数,故天行有常,不为尧桀存亡,独为蓬莱破天荒。 此时山中正值早春料峭,轻薄雾气流连琼楼玉宇间,飞檐恰似鸢飞戾天,廊腰确如蛰龙潜跃,循山路绵延而矗的千万落宫阁亭台与自然造化融贯一体,也如锦绣山水般钟灵毓秀,实乃芝兰玉树富集之地。 蓬莱山中有一座主峰,三座卫峰,主峰高耸入云且山身陡峭至极,除山腰与山顶尚水汽充沛,常成云致雨滋润两处绿植,其余各处巍峨又荒芜,只余矮短草甸与稀疏瘦树潦草点缀着山体。三座卫峰则由蓬莱三清宗师各自镇守,体态不尽相同,状貌更是大相径庭。 蓬莱三清号曰清徵子、清角子、清鉴子。 清徵,既谓清乐雅音,又含金风飒飒、摧枯拉朽之意,一如清徵子其人,喜好吟赏风月,却一身清秋锐气,无半分文弱风骨,其所辖之峰曰玄机峰,为三峰中珍植奇兽最为丰饶之地,林壑蔚然,泉鸣碎玉,灵麝瑞狐欢跃其间,神鸦仙鹤振翮青云。 清角子反之,一身苍茫朔气,凡行过处,弟子们皆若闻金柝争鸣、清角吹寒,无不从心底敬怕这位战意凛冽的宗师,其所辖之峰曰望阙峰,其上有蓬莱最详全之藏书阁,谓之琅嬛阁,仙人授卷、名士墨宝,倚叠如山,浩繁如海。 而清鉴子恰如前两清之中和,作为三清中唯一的女修,其秉性温文,无悲无喜,似一面明镜高悬庙堂,洞悉世态炎凉,勘破红尘百丈,其所辖之峰曰野禅峰,为蓬莱诸般灵器法宝之库藏,山体中灵脉纵横交错,故而山底多溶洞暗隧与外岭互通,蓬莱外岭满溢而出的雨水大都汇入了这里,清都与欲界的交界处,实为锻造灵宝、修炼道行的绝佳领域。 “贵安,镇幽君。” 此声冷如一点寒芒,蓦然映亮面前那伏案捉笔之女子内里的几挂乌青肚肠。 女子闻声即重重搁笔,颓坐于软席之上懒抬目光慢视来者,视线缓移之时先瞅见一身素袍轻靴,眼波流转之间忽瞥见那粒附于右手环指侧软突的文茧,她心下敲定来者身份,索性不再装模作样,视线也便直直向那人面门射去。 怎料那人眉间赫赫一道丹印,骤然灼痛她的眼。 女子兀地蹬翻面前书案,抱头滚地哀鸣,紧阖的双眼下竟淅沥淌出汩汩血泪,点点血渍被迫蹭到遍地书卷上,待生纸黄缣晕染开后缓缓浮现出一字接一字的“恨”。 那人见此惨状,脸上竟横生出百般快意来,忍不住笑道:“你还真是对太微元君忠贞不贰,今日我化作她的样貌前来,竟令你舍得正眼看我。” 女子仍凄然匍匐在地,瞬息间,她竟猛然翻身而起,惊见她面庞与鬓角处皆疾疾生出细密幼羽,风驰电掣般狠狠扑向一旁幸灾乐祸的贼人,软唇陡然畸变成硬长的鸟喙,仔细照着那人眉心一道诡异妖印,死命往下啄,霎时间,紧皮生rou如海沫般溃散空中,残血骨屑似泼墨般淋漓地下,她杀红了眼,锋利爪牙节节俱现,连那人一副躯干都掏挠殆尽,温热脏器爆出的咸汁腥液将她的视线都牢牢糊住,蒙蔽最后一丝清明。 “永生永世不准称我为‘镇幽君’!” 待女子回过神时,疲惫感似潮水般席卷全身,她渐渐停下暴戾的宣泄,抛开怀里那一具残躯败体,仰面躺倒在一地血书狼藉之中,手肘貌似触碰到一处柔软,女子揽过一看,恰是半张粗暴撕落的人皮,背面仍残存大片松韧的润脂,此刻她身心俱疲,不假思索便将那新鲜热乎的人皮盖在脸上,面部渐温暖,呼吸渐匀速。 而那具红粉骷髅仍喋喋不休道:“早知如此,我便将那破魔印好好藏住,难得想扮作你的心上人来与你温存,却出了这一场闹剧。” 女子冷笑道:“荡魔真君没了这破魔印,还叫什么荡魔真君?” 待她倦意稍退,起身将欲揭掉人皮舒活筋骨时,却见地上那一把凌乱散落的骷髅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风神俊朗的高大男子,揭落到半途的人皮忽然停住了。 男子斜身倚坐在被她一脚蹬翻的书案上,见她顿住动作,便倾身伸手替她将那片半褪不褪的人皮利落揭下,并转而握在手中戏谑道:“小娘子,你的盖头怎么掉了?你的夫君在哪呢?” 不待他揶揄完,女子便迅速拽住他的手腕,借力一拉将他带倒在地,旋即俯身而上与他四目相对,鼻息交融间女子忽然暧昧道:“对了,有一样东西忘记还你了。” 男子不禁狐疑,却见她唇齿轻启微露舌尖,口中隐隐似有两枚白丸骨碌滚动,他心下了然,但促狭道:“我道是何物,原来是太微元君的一双慧眼。” 女子含笑不语,牙关一合将那两颗眼珠悉数嚼碎,贴近他的唇畔将满腔浊水全数度过他口,随后扳过他的下颌,笑意发寒道:“霍仙令,叫我的名字。” 他囫囵咽下对方度过来的眼液,毫无愧惧地直视近在咫尺的那一双阴恻恻的黑眸,展颜道:“宋灵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