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用完晚餐，白石没放她走。而是把人带到了书房。

    龙池平日里府中没什么不能去的地方，就连装满机密文件的书房暗室她都来去自如。现在一进书房，便自然地走到桌边，拿起白石放在桌上的信函浏览起来。

    白石拨亮烛芯，问：“看出什么来了？”

    “田中幸，这个名字我见过的，是从前管赌场的叔叔？”龙池指着其中一封信件上的落款道，“三年不见，竟然都入伍又退伍了。我瞧瞧……如今在平月宫亲王府任职？那不就是佳月家？早知如此，我今日应该去见见他的。”

    “他前些日子刚被提拔为亲卫，应该是近身跟着平月宫亲王的。你就算早早知道，今日也碰不见他。”白石边说，边绕到龙池身后，执起她的右手，将其包在自己的手心里，为她屈张着手指，“今日觉得如何？”

    “过去这么久了，早都恢复了。”龙池依旧笑着回答，顺着他的力道蜷缩手指。骨骼中传来的细微的滞涩感让她的神情一瞬间灰暗下来，但随即又消失，就像是白石的幻觉般。她轻轻吐息，攥住了白石的手指，“父亲就是要问我这事？”

    “并不是，其实是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叮嘱你。”白石从她手中抽走第一张信纸，指着下一张纸上的文字，说道，“近日京都出现了一名连环杀人犯。前两位死者是岛原的一名老鸨和一名花魁，死者被取走了耳朵和眼睛。我们本以为是仇杀，所以只是按照通常的程序查了下去……”

    龙池读着信，接着说道：“第三位死者是护国寺的一位尼姑，她在禅房被杀，还被剥下了脸皮……？”

    “仵作查出来，这三人的致命伤口都是由同一凶器造成的。而且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尸体上也没有多余的反抗伤，办案人猜测凶手是位男性，因此力量和体格才足以对女性一击致命。”

    “可是。”龙池问道，“老鸨与花魁就算了，这护国寺的尼姑，他如果是男性，是怎么能在禅房杀人的？”

    说到这里，就算是白石也不免有些窘迫又尴尬。他咳了咳，说道：“据证人所说，她、平日行事比较大胆，你无需多问。”

    “哦。”龙池听懂了，也不再追问，只是眨眨眼睛，又指向信件，“所以，这是今日来的信。您看了之后想起来我答应了要去护国寺踏青，所以特地叮嘱我？”

    “其实我不想你去。”白石道，“刚出的事，犯人也还未归案，三位受害者又都是女性，实在危险。”

    “没关系，具目和杜听都会跟我一起去，五郎也会在。何况那么多人在一起呢，您就放一万个心吧。”龙池不愿才邀请了平佳月就自己撕毁承诺，于是向白石展示着自己的“力量”，“您送我的胁差我也会随身带着的。虽然箭术迫不得已放弃了，但我在近身上也比以前更有自保能力了——还不知道谁更危险呢。”

    “……这样吧，虽说于理不合，但你到时候记得让五郎贴身跟着你，问就说是我的命令。还有，不许过夜，不许晚归，天色全暗下来之前必须下山，我会在山脚处接你……不，我还是上山，你乖乖等我。”

    龙池在他怀里，仰头看着他cao心，不禁弯起嘴唇。

    自从三年前她右手受伤，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算计，白石对她越发小心，可以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但凡有些危险的事情，都不愿她去掺合——只是龙池很有事业心，烧菜狩猎驯马一个不落，又玩火又玩刀，还不忘在社交圈里刷声望。不可避免的，连着她在同龄人中的威望和名声一同为众人所知的，还有白石对她的溺爱。难道有人曾见过为了一场普通狩猎而给女儿穿上价值连城的金丝软甲的父亲吗？白石就是这种人。

    而龙池却一向觉得，这是白石故意为她造势——只有相信白石会为了自己的女儿而带着势力投靠，才会有皇子愿意基于此而选择她——四皇子就是上钩的倒霉蛋。至于真心与否，谁又知道呢。反正龙池觉得，只要能整日享受心上人实打实的关爱，尽管时日注定短暂，这世上也没有比这更舒心的事了。

    不过，白石的谨慎倒也确实将龙池从好几场刺杀中救了下来，这些并不是什么大事，龙池也没受伤，因此暂且不表。

    白石确实像个老父亲，又叮嘱她好几句，这才放她离开。临走前，龙池福至心灵，忽而转头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护国寺的猫选中了我，您会愿意我带回来养吗？”

    白石在烛火后看过来，笑道：“若是你现在还愿意再养只宠物陪着你，我就没有意见。”

    龙池点点头，告退离开。

    其实她并没有想再养宠物的打算。从前的两条狗，已经耗费了她所有关爱宠物的心力。只是，若是护国寺的猫真能让她心想事成，她也不介意把它好好养在白石家，就当它成全了她一番恋心的回报。

    这几日，京都风平浪静，天气晴朗。京都公子小姐们前往护国寺的踏青祈福之旅，也顺顺利利展开——某日清晨，一队极尽奢华的车马长龙，于京都城外缓缓成形，向着护国寺的方向行去。

    龙池自然与平佳月同坐一车。两人时不时掀开帘幕往外看去，便能瞧见策马的许多青年，若即若离地跟着女眷的车队。

    “高贞宫叔叔也在呢。”平佳月向外看着，忽然说，“你来看，那个黑衣的，骑着黑马的那位。”

    龙池探头去看，果然瞧见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正骑在马上，不远不近地缀在前车后头，也正在她们的右前方。那位便是高贞宫亲王，先皇最小的儿子，当今天皇的弟弟，现如今兼任刑部卿，负责司法事务——可是，他怎么会来？

    平佳月心中也有同样的疑惑，她说道：“高贞宫叔叔通常政务繁忙，极少参与这些休闲活动。何况。”她轻声继续：“他比我们大上快十岁呢，也不是同龄人，怎么玩得到一起。”

    “毕竟是叔叔。”龙池挑着帘子，继续细看。却见高贞宫忽而回头，视线直直落在她身上。龙池视力极好，遥遥一瞥，已觉英俊。她对美貌之人有更好的脾气，于是礼貌微笑颔首，便又放下了帘幕。

    也就这一瞬，她忽然想通——高贞宫身为刑部卿，前往护国寺，恐怕是要调查那位连环杀人犯的事情。若是与他一道走，肯定会有不少有趣的事儿。

    龙池跃跃欲试，然而看到平佳月，便又xiele气。她可不能把好友一个人抛下，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可不是她的作风。

    行至中午，车队停下。在京城前往护国寺的路上有一处小小茶馆，往来两地的人常常在此歇脚，故而这次也照常——男士下马，女眷下车，要在茶馆里喝茶用饭。一位大娘裹着头巾从里头出来，极热情地招呼着他们：“终于来了。各位贵人，都请坐。再稍等一下，饭点与茶水都送上。”

    闲云野鹤惯了的三皇子见是一位大娘来招待，突然多问了一嘴：“小月姑娘不在这儿了么？”

    “这些天往来护国寺与京都的贵客多，小月说她赚够了钱，要回父母的家乡去呢。这不，就让我来接手。”大娘笑道，“她临走前与我细细叮嘱好多，不过待会儿若是有所疏漏，还请各位贵人海涵。”

    三皇子摆摆手，让她下去了。龙池坐在一旁，好奇地问：“这个小月姑娘，是从前这里的招待？”

    “小月姑娘是个孤女，从前在这里开茶馆，也有三四年了。”三皇子温和笑答，“我从前喜好去护国寺与茂思大师谈论佛法，经常在此往来，与小月姑娘常常见面。她聪慧豁达，能言善辩，与我很是投缘。未曾想数月不来，竟然就这样换了掌柜，以后恐怕再无相见的机会了。”

    “一切皆有缘分在。”龙池宽慰道，“小月姑娘如此优秀，想必到哪儿都能如鱼得水。三殿下您喜好游历四方，来日未必没有机会重逢。”

    “你说的是。”三皇子微笑颔首，遥遥以茶代酒，敬了她一杯。

    龙池亦举杯回敬。只是她口中茶水还未咽下，便又听得侧前方的四皇子接了话茬：“有情人易得，有缘人难求。我看还是要在相遇的时候努力把握，才不至于分开之后用有缘来安慰自己。”

    杠我？龙池眉尾一挑，礼貌微笑：“那四殿下看应当如何才好呢？”

    “有缘人在心上，心上人在眼前。自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四皇子的目光像阴冷的毒蛇，盯得龙池浑身上下不自在。她微张口，大脑飞转，刚组织好打太极的语言，身边的平佳月就捷足先登：“四堂哥此言差矣，即使是有缘人，即使是心上人，焉知这缘不是孽缘呢？可见无论是什么缘分都是不可强求的，否则才害人害己呢。”

    四皇子即刻回答：“既然有缘，便是上天给我这机会一争，强求又有何不可。”

    眼见平佳月又打算张口，龙池生怕这两人吵起来，赶忙抬袖，在袖摆的遮掩下往她嘴里塞了半块玫瑰酪，客套笑道：“四殿下胸有丘壑，坚定果毅，非我等能及也。”

    三皇子也立刻接话打圆场：“四弟性子向来如此，我不如他。不过我对小月姑娘并无男女之情，虽说她可能不会再回京都了，但某也不愿害她清誉有损。此事莫要再提了。”

    正巧此时大娘来上菜，龙池也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多加纠缠，便执起筷子，道：“吃菜，吃菜。佳月，你饿坏了吧？来，这色香味俱全的，放凉了就不好了。”

    平佳月轻哼一声，慢条斯理地用起膳来。

    茶馆身处山林之间，不是正经饭馆，自然菜色不多。不过胜在就地取材，天然清新——清晨刚从山上摘的野菜，在泉水里放至中午依然碧绿，拿出来从滚水中快速地汆一趟，再用香油拌过，洒些晒干的虾皮，便是集陆地之鲜与海中之鲜于一体。又有周围猎户从山中打来的野鸡，处理好特地在今日送来茶馆，与味增、口味酸甜的野果放在一起炖煮，又别有一番清淡爽口的风味。

    龙池边品尝，边心中喟叹，可惜白石不曾与她一道来，错过了这些美味佳肴。不过来日方长，以后再来也是可以的。

    她沉浸在美食中，却没有注意到，有一道隐含着不可置信与惊怒的视线，正从人群中向她直直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