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阳城/剧情

    江阳城里最近有件府尹家的大事：府尹大人失散多年的妹子终于被找回来了，据说不日就要回江阳，消息不胫而走，传得到处都是。

    程家宅邸里上到府尹夫人，下到管事杂役，这些日子皆是忙得脚不沾地。

    这日府尹夫人绞着帕子在一旁盯着下人们流水似的往碧梧院里搬东西，陪着她的侍女蕊文看出她紧张，便宽解她：“夫人不必过于忧心了，府尹大人不也说一切由您做主吗，您这些日子如此用心为姑娘布置居所，众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大人回来见您处置得如此妥帖，一定感念您的好儿。”

    二夫人咬了下唇，“也不知这位meimei是个什么脾性，有什么爱好，夫君来信并未多说，我想meimei长年居处山林，怕是不喜拘束，但又不能布置的过于简略，只好折中多打几个样板出来，若是meimei不喜，立时要换也是有的。”

    蕊文：“夫人思虑周全，挑的这几处院子冬暖夏凉，都是顶好的，姑娘定然喜欢。”

    二夫人握住她的手：“蕊文，你替我想想，单是替meimei打点布置这些倒是无妨，左右她不喜欢再换便是，夫君也不会觉得我不上心；只是他信中所说让我多准备些青年才俊的画册，预备办些宴席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蕊文便笑：“夫人玲珑心思，怎么这个反倒疑惑起来了？我听说姑娘如今已是双十之龄，她身边一直没个做主的长辈，因此耽搁了；如今迎回家来，这婚姻大事上头自然是要劳动您这个嫂嫂了。大人有心补偿，想必寻常子弟他是看不上眼的，人选上头还得您多斟酌。”

    二夫人点头：“是了，我也是这般想，所以才犯愁。如今同她一般年纪的人才俱佳的，大多早已娶亲，再往上找，家世相当的却又不多了，不知夫君是怎么个打算，只字未提身家如何，在人品相貌上倒是多说了几句。”

    蕊文低头想了一会儿：“既然大人有了主意，夫人便先不管家世如何，按着大人主意先排些人选出来。若只是单对人品有要求，倒是不妨从咱们家出众的子弟里头找，既知根知底，又能保障人品前程。”

    两人商议了一番，二夫人这才舒展眉头：“那就先这么办，今日将册子拟定出来，找位丹青好的师傅画了，务必要明日之前赶出来。”

    ＊

    次日天蒙蒙亮，江阳城外远远来了一批人马。眼见得城门轮廓逐渐显现，队伍里有人催马上前，手持通行令：“开城门！”

    早有人守在城内，确认过令牌后便放人进来，其中一队人马簇拥着两架马车往程府去了，副将觑着自家上司的脸色，咳了一声劝到：“将军，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嫂嫂正在气头上，要不还是先等等？”

    李绪脸色谈不上好看，自从被程珩点破了那点记忆的迷雾后，娇娘便不再见他，只是托了她这个二哥给他送回了婚书聘礼，一副要与他分割清楚的架势。

    他几次三番想要见她，都被程珩挡了回来：“小妹正伤心你和公主的事，不愿再见你，我也不好劝她。依我看，你二人就此别过也好，如今你荣归故里迎娶公主，小妹也能回到父亲和我身边过上安稳日子。你们两不相欠，也算全了之前的情义了。”

    李绪只觉心里一阵阵发冷，面前那些曾由他满怀欣喜亲手挑选的聘礼，此刻红艳艳得分外刺眼。“我不信她忍心这般对我，至少让我见她一面，把话说清楚了，我李绪也不是那等纠缠之人。”

    程珩的脸色也不大好：“李绪，我现在还肯叫你一声大哥，是看在咱们往日兄弟的情分上，你诱哄我家小妹的账，我还没同你清算呢！小妹过去糊涂，日后自有她嫂子教她，她是清清白白的千金，是我程家的掌上明珠，怎能嫁过去当个妾室任公主磋磨？”

    “你也莫怪我狠心，公主的事尚未落定，且你身上落下失忆的毛病……你家里情况复杂，你那继母和弟弟弟妹岂是省油的灯，你尚了公主倒还好，若是换了小妹进了你家的门，我真怕……恕我身为兄长，不敢安心把小妹交给你，且倘若你二人在一处了，哪日你忘了小妹，误将她视作生人、乃至仇敌，另结新欢，到那时小妹又该如何自处？”

    见他面色发白陷入沉默，程珩脸色这才缓和了些：“我知你如今是一片真心待小妹，且对她有救命之恩，这点我程家是感激你的……大哥，我已着人去寻江阳境内名医来替你诊治，情爱乃是小事，大哥，还是暂且放下儿女情长，安心将养吧。”

    “将军，将军？”副将连连唤了几声，李绪这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你说得对，先回去。”

    诚如程珩所言，眼下最首要的是先理清当下的情况，不论是他家宅里的事，还是同公主的事，既然在程珩口中都是阻碍娶她的障碍，那他便先将这些障碍通通扫清，总归她此生只会有他一人，不急在这一时。

    他深深地望了一眼程府的方向，这才掉转马头，带着一众亲兵走了。

    ＊

    等忙完军中一干事宜回去的时候，已是亥时，天上布满星子，月亮斜挂在树梢，宅子里静悄悄的，亲兵小步跑上前给他开了门，门上已是落了一层灰，里面空无一人，迎面扑来灰尘冷清气息，庭院里枯枝败叶散落，蛛网暗结，已是久无人气。

    几个亲兵提了清水桶点起灯笼进去洒扫，李绪有些疲惫地踏进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自从您失踪后，大夫人便命人将这里的杂役都发卖了，管事的也被遣回庄子上了。若不是小程公子一直拦着，险些连宅子都要被卖了……您回来得突然，公子已派人去庄子上找他回来了，公子还说明日会先派些人手过来帮忙做事，您暂且将就一下，日后再慢慢布置不迟。”

    副将一边解释一边将他往里让：“好在人是平安回来了，比什么都强。”

    李绪没说话，借着灯笼的光简单过了一遍宅邸，在院子里坐下：“你陪了我这些时日，也是辛苦，快回去吧，弟妹该等急了。”

    副将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不急不急，总要等您安置好了我才放心。”

    李绪拍拍他：“我还不用你们这么小心看护，今日夜已深了，兄弟们替我收拾个能睡的铺盖出来就行，都早些回去吧。”

    副将还是有些不放心，小心翼翼地试探：“将军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往日您虽同我等说得不多，但我多少听过些，或许能帮到您。”

    “我家里那点子人事你都已经同我翻来覆去说了十来遍了，生怕我被他们活吞了似的。”李绪笑了，抬手捶了他一拳，“怎么，我只是丢了些记忆，在你们眼里就成小白兔了？”

    副将捂住肩头也笑：“是我等多虑了，将军若有需要，随时找我。”

    “等等，倒真是有事要劳烦你。”李绪忽地想起一事，叫住了他。

    “将军请讲。”

    “一点私事……劳烦你明日找些媒婆来，要本地最熟悉、消息最灵通齐全的。”

    副将有些为难，委婉劝他：“这……将军，嫂嫂还在气头上，小程公子恐怕不会同意让媒婆上门的。”

    “不为这个，你只管去找，要最清楚本地情况，尤其擅长替世家子弟保媒的那种。”李绪抵着额头苦笑，只觉得额角突突地跳个没完没了，“以我对三弟的了解，程府的门槛这几日怕是要被媒婆们踏平了……知己知彼，我总得知道……”未来的情敌究竟有多少。

    ＊

    此时的娇娘正抱膝坐在窗下望着天上的月亮。

    布置精致舒适的厢房里一应俱全，案几上的香炉正袅袅地散着清香，柔和的烛光将一切陈设都映照得暖和又静谧。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摊开手，掌心已被那枚玲珑骰子硌得发红。她把这枚骰子举到眼前，透过镂空的雕刻去看里面鲜红的相思豆，半响才紧紧按在唇上，眼里坠下泪来。

    门被叩响了，有女子柔和的声音在外面唤她：“meimei，是我，我能进来吗？”

    听声音是下午才见过的嫂嫂，娇娘胡乱抓起帕子摁了摁眼角，藏起手里的东西：“嫂嫂请进。”

    尹氏这才推门进来，她面容温和沉静，身上自有一种包容的气度，叫人心生亲近之意，此刻怀里抱着一叠新衣：“下午见到meimei一时高兴忘了，这些新衣是刚送来的，眼下快入秋了，怕meimei衣裳不够，我先找人做了几件，meimei看看可还合身？”

    娇娘起身迎她：“多谢嫂嫂费心。”

    尹氏见她眼角泛红，便拉了她的手坐下：“meimei，我虽和meimei刚见面，心里却觉得亲切得很，夫君一直盼着能将meimei接回家，如今可算是了却了这桩心事，我替夫君高兴，也替夫君心疼。meimei这些年过得实在辛苦，以后终于可以安心了，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我说。”

    娇娘握住她的手，摇摇头：“我如今无甚所求，只求父亲、哥哥嫂嫂平安康健，就是我最大的福气了。只是今日太晚，没能见到父亲，不知他……可还好？”

    尹氏眼神一黯，含糊将话带过：“父亲他老人家不喜城中热闹，已在寺里清修多年了。夫君说这些日子meimei舟车劳顿，等休息好了他再陪你去探望不迟。”

    尹氏陪她叙了会儿话，见她有些困倦了，这才笑着告辞：“瞧我，光顾着自己高兴了，meimei快安歇了吧，明日我再来叨扰。”

    “哪里的话，我喜欢同嫂嫂说话，明日还要劳烦嫂嫂呢。”等到娇娘送她出去，何二妮这才笑着端了热水从门外进来：“二夫人看着倒是和气的，像是好相处的。”

    娇娘应了一声，接过她手中的水盆：“二哥的眼光自是不错的。”被尹氏这么一打岔，她心里的郁结倒是稍稍散了些，娇娘洗净了脸，长舒了口气，将帕子浸在温热的水里，捞出来绞了绞覆在脸上，先前哭得酸涩的眼被温热感盈满，好过了不少。

    “以后可是要叫你小姐了，这些活还是交给我来做吧。”何二妮，何云眉替她又敷了两遍脸，上了点清凉的膏腻，把着灯烛照了照：“可算好些了，明日再上些脂粉应当能遮住，前几日简直肿得像小金鱼。”

    娇娘被她揶揄得脸上挂不住，嗔道：“呸，什么小姐不小姐的，连你也来笑我，着实可恶。”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何云眉替她铺好了被盖：“不闹了，快来睡吧，明日还有一堆事等着你呢。”娇娘拉住她的衣袖：“你陪我，若是我再做噩梦，你就把我拍起来。”

    何云眉依言：“放心，今夜可是点了安神香的，我保证，不会再有噩梦了。”

    两人挨在一处又说了会儿话，娇娘慢慢睡了过去，何云眉动作轻巧地从她榻上下来，替她掖牢了被角，轻轻叹了口气。

    她一家老小皆丧命山贼之手，娇娘怜惜她，带她来了江阳，虽名为主仆，待她还同从前一般无二，她心里实在感激。何云眉环顾四周，目之所及，皆是陌生的，然而这种陌生却叫她安心。

    往日沉郁不可追，只愿她二人来日光明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