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煦风发万物 清旭长春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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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媱帝巡视边寨。不料途中身染寒症,便到附近汤泉行宫里下榻。身子沁在温热的泉水里,四周散着清烟。她望向远处霞光,周身经脉都通畅起来。 于是唤来池锐蓉,让人将颜君后接到此。一同疗养,在行宫里迎了新岁。 才出十五,宫里传来天大的喜讯。邢英侍诞下了媱帝践祚后首位凰女。到清明那日,正是凰女满月剪胎发的日子。 这日一大早,昱麒宫从篦头房里来的内侍就站了一屋子。邢英侍这一胎从发作到产女硬是熬了三日。凰女诞下后,他精气耗尽,眼黑头眩堪堪晕死过去。太医说是产程过长导致产后血晕,命是好容易才救下的。 之后邢英侍宫里补血清心的药就没断过,身体却再难恢复到从前。因此,邢英侍自请将这位凰长女送到君后宫里。 孩子被抱在颜君后怀中,邢英侍也在一旁逗弄着。胎发掉落,邢英侍躬身用温水过了帕子绞干,为孩子擦脸。 天是刚转晴的,阳光从云层里破出,一屡屡照进来,给邢英侍柔和的下颌勾出一道金边。尹竺偲坐在不远处瞧着,她想起了槐宁去年照顾子澄,更早地还在太女府抱着泉儿的情形。 “陛下,看这孩子笑得多甜啊!” 媱帝听到颜君后唤她,思绪骤然被打断。她起身到颜煊身边,接过孩子抱在怀中:“来,母凰疼你。”那孩子到尹竺偲怀里,黑又亮的瞳仁转来转去,咧嘴嬉笑。 “孤想到晨曦光华,万物始发。” 出了昱麒宫,媱帝又往奎良宫去了。她在车辇上思索着,连日都有人借后宫空虚之名,奏请媱帝不必等三年,该立即选秀充盈后宫。女嗣却不是最让她担心的,担心的却是颜煊对邢英侍的“看中”。 前几日她将槐攸招进宫,聊起槐家几个远房堂弟。旁敲侧击几句,槐攸也听出弦外之音。应和着家里是有一位年岁小,容貌脾性甚肖宁儿的幼子。 媱帝多年隐忍终登凰位,却还是留不住心爱之人。增选之事已成定局,那么选出合意之人才是重中之重。二人话于此止,亦不必作它言。 车辇停下,她在奎良宫门口凝眉深望,静静地呆了许久,终是没再进去。 回到抚怡殿,尹竺偲提笔写下“曦冉”两字交给路鸿,让她走一趟翰林院。这名儿还得交由翰林们查阅,钦赐过的宗室同辈之名。以避重名,再行凰女命名仪。 而后,又遣官到槐宁的牌位前致祭。 当年她允槐宁入凰庵,是想有朝一日,她的宜贵君能敞开心扉回宫与自己重铸挚情。不曾想,等到的却是一场错过的生死诀别。 此后,她决定将人放在心中,守一辈子。可人总是贪心的,何况一个拥有至尊权位,可以轻易寻到“替代品”的帝凰。遗失了东珠遍寻不到,拿合浦南珠到手里也算个念想。 两厢算下并不矛盾,也算不得亵渎。只是以此,聊以慰藉罢了。 傅府里,家主正陪着袁勉用早饭。阿勉吃完最后一口汤煮馄饨,擦了擦嘴道:“你说,我这一胎是女孩还是男孩。” 傅式缨刚好有些走神,听的模糊,便随口应了声:“嗯,都好。” “你怎么这么敷衍!”袁勉见傅式缨这态度,撇嘴气道:”合着怀孩子累的只是我,这是第一胎没生到你满意,还能要下一胎是吧。” 傅式缨赶忙放柔了语调安抚道:“我没这么想,男孩好,像你一样。” “那要是生的女孩怎么办,你就不要呢?” “啊?!”傅式缨彻底给袁勉绕懵呢。 袁勉这连天清早脾胃不适,吃的总不尽兴这没来由心火又起:“出去,你和外面其他女子也没甚么不同的。我今生就这么一个孩子,你要是不愿就合离。反正我也置过宅院,到时把阿微接过来。我们仨一块过。” “阿勉。”傅式缨被堵的哑口无言,颇为无奈。 “出去。”袁勉手一伸,拿过傅式缨面前的碗筷,给摔到门外头去呢。 傅式缨瞧这门外碎成几瓣的瓷碗,怕把人伤到。挥退小厮,起身亲自收拾。再从衣桁①上取了外袍,临出门前还是好言好语地慰安几句:“那你好好在家歇着,想要吃甚么和翁翁讲。” 傅式缨说完这声出去,直到天色晦暗人都没回来。拱卫司衙署忙碌,彻夜不归宿值庐也是有的。但自从袁勉有了身子,还是头一遭。人是他自个儿作走的,可既委屈又担心的还是他。 其实早上傅式缨前脚刚走,袁勉后脚就懊悔不该乱发脾气。到晚上,他做到灯火前心中煎熬,直想马上见到自家妻主。可等来等去,只等来管家来告知:傅式缨今日在衙署值宿,就不回呢。 他气的在院子里前前后后转悠了十好几圈,若不是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恨不能到街上去跑马。 没一会儿,楚氏进来了。说他晚饭用得少,问他是不是想吃些旁的。他随口说了蜜枣粉糕,不到半个时辰就给端进来了。 红枣蒸得甜糯,粉糕更是香软。袁勉倒是勉强吃下来一口。 “翁翁你坐。” “粉糕吃多了会积食,还有没有旁的想吃的?”袁勉摇摇头,楚氏拿开粉糕倒了杯水给袁勉:“是有心事,要和翁翁说。” “嗯。”袁勉使劲儿点点头:“您能和我讲讲府里以前的事儿吗?” 楚氏先是一愣,慢慢的会出了言外之意:“你是不是因着之前她推你还气着,女人嘛难免都心急。错肯定是她的错,但你怀着身子也别记恨。” “她没推我,我没生这些气。”袁勉低头沉默少顷,直言道:“我是怕自己哪天又不小心,碰到她的痛处。就想知道些,家里上辈人的事儿。” 楚氏看袁勉眼底泛起淡淡郁悒,迟疑了片刻讲道:“这主人家的是非,不该我这个下人说三道四。但你是家里的少君人,若要问,我定得说得。太君人说来也是不易,他寡居十多年将独女养大。看她入了拱卫司,取了新夫。再说小姐的父亲老君人,也是才貌俱佳一等一的好性儿。” “起先家里还是一团和睦,有了小姐后,先家主初为人母很是高兴,照顾的是无微不至。后来,太君人想将小姐带去养在自己房中。老君人初为人父,哪里舍得,就去求先家主莫将孩子送去。 这么一来二去,翁婿俩生了积怨长久也不得解。老君人被罚跪站规矩,是常有的事儿。后来更是没得体面的责打,也要三五不时地得挨一顿。先家主起初还帮忙劝着,可后来她公事繁忙,渐也不耐管这些。 小姐再大些,先家主还只一味劝着老君人忍让。可人都是血rou之躯,经年的痛楚无人诉说,总只能是暗地里愁苦落泪。” 楚氏说到这,心头也是一窒:“有一日老君人他亲自为小姐梳洗、理好衣袍,送去了学堂。回屋之后,躺在床上吞下金人就没了。” 楚氏说完,是一声声叹息不断。袁勉对这位素未蒙面公公的遭遇,充满了同情。他一边擦着泪一边想他心爱之人的父亲,被逼的用吞金自尽这样激烈的死法抗争是有多绝望。加上薛微的总总遭遇,让他对后宅争斗愈觉不寒而栗。 “怪我怪我,不该讲这些的。”楚氏见袁勉忧伤模样,赶紧喀掉自己的泪花,心疼的拍了拍他的背:“你怀着孩子,不兴伤心的。” 袁勉自己胡乱抹脸又道:“那之前给傅使生过女儿的侧侍,是不是性子温柔,体贴的很。” “你说阿谭啊!”楚氏努力回忆:“阿谭本姓叶,是太君人走后,老君人母家送来的小厮。他倒是个体贴细心的好孩子。只可惜生产时难产血崩,大人没保住,孩子也没活足月。大小姐为此很愧疚,说是自己克身边的亲人。 从此谁来张罗亲事,一律给拒了说是怕害了人家。她身边高堂不在,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劝不住。” 袁勉听着哑然,心里很是难过地低下了头。 “以前我和我家那口子都担心,这小姐不取亲,身边连一个知冷暖的都没有。等我们百年之后,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可怎么是好。好在你来了,互相能有个伴儿比甚么都强。至于女儿缘还是儿子缘,都是天注定的。” 第二日傅式缨下差回来,到房里见袁勉睡颜安详可爱。怕扰他清梦正要去书房,没想袁勉在此时醒来。他看着傅式缨要离开的背影,瞬间急了。 “你别走!”袁勉连鞋都顾不上穿,哑着嗓子下床拉住傅式缨的衣角。 “你这是怎么呢?”傅式缨扶助袁勉小臂,把他往床上引。 袁勉伤心的话都说不出,一双眸子水盈盈。傅式缨被弄糊涂了,到床榻边挨着人坐下。 “是不是身子哪里不适,要不请卢大夫来瞧瞧。” “没…没有。”袁勉咬着唇,在自己妻主面前低头认错:“你,你莫生气。我昨个儿说的那些话全不是真心的,我是从襄鸾营里磨出来的。现在脾性不好也是被你惯坏的,不能单只怪我。” 袁勉见傅式缨惊诧地瞧着自己,越发急了:“我知你待我是最好的,要不等孩子出生,你送我去襄鸾营受顿责罚,正妻纲吧!”说着说着嗓子都带着嘶哑之声。 他之前也是因为刚吃饱肚子才睡着的,这会儿竟打起了哭嗝儿。 “傻小子,净胡说。”傅式缨听着嗝儿声,既心疼又被逗的想笑。想是她昨晚没回来,她夫郎不知胡思乱想些甚么。其实全因着袁勉有孕后,她将不少事务交由她人处理。昨日怕袁勉气没消,便让池锐蓉早些回去,自己在值庐里值夜。 袁勉拉着她的手腕,露出了那副双蝠纹路的银镯。傅式缨见此,晃着胳膊到袁勉眼前:“你看,你送的镯子我从来舍不得摘。昨儿不过是公务繁忙。才宿在衙署的。” “你带着我送的镯子,就是我的妻主。我们是有婚书的。”袁勉这话一出口,羞的红着脸侧到一边去了。 “男子有了身孕,脾性是会变的。我还怕你憋坏自己,还好我的夫郎敢对我使性子。我们也是有婚书的。你要是害怕,等孩子出生了,咱们再请个媒人过来把纳彩、问名到迎亲这些都来一遍。” “不要!”袁勉连连摆手,义正言辞的给拒绝了:“孩子都在肚子里了,还问名儿,羞都羞死了。” ①注:衣桁 héng:犹衣架,挂衣服的横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