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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爰(四)

    

兔爰(四)



    小狐狸到处找恩人。

    他找了足足三个月,终于在雪山脚下找到了女人。

    兔爰正微笑着揣着袖子看地上一条挣扎的巨蛇,蛇鳞大半儿被剐了,半条身子血淋淋。

    小狐狸走到她身边,她却正眼都没瞧他,只看地上的蛇。终于,蛇停止了抽搐,紧接着身子啪一声爆开,蛇死透了。

    兔爰就立在蛇身旁边,裙裾却半点儿没沾血,半点不染尘埃。

    她这才瞧见小狐狸,又弯起眼睛柔和笑笑:“小狐狸,有什么事情吗?”

    小狐狸耳朵本能地往后稍了稍,像稚童学会了写字,因此拿到父母面前来求夸奖似的:“我、我会吸纳月华了。”

    兔爰“哦”一声:“那可真是厉害。”

    小狐狸又问:“您接下来教我什么呢?”

    兔爰垂眸看他:“教你什么?”

    小狐狸这才知道神仙压根就不记得他,于是提醒道:“三个月前,您在祈愿桥桥头给了我神力……”

    兔爰似乎终于来了点儿兴趣:“哦,活下来了?可真是难得。”

    确实难得,她闲来无事给许多人或畜生灌灵力,到头来都像方才那条蛇一般爆身而亡。

    这只小毛畜生却活下来了。

    有趣。

    她总算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找到了点儿兴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狐狸说:“就、就叫小狐狸。”

    兔爰在他额上又是一点:“叫白泽吧,白泽是王母座下的畜生,听话得很。”

    白泽低头看自己,因为她在自己额间一点,自己已经可以化作人形,此时正赤裸着身子,恰是男童模样。

    白泽点点头,自此他有了名字。

    兔爰教他法术,他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她一点都不吝啬。白泽很高兴。

    可是,尽管兔爰总是很耐心的、一遍又一遍地教他法术,也总是笑眯眯的从来不动气,他却总觉得差了点儿什么。

    差了点儿距离。

    对,距离。

    白泽不知与她相处了多久,几天几年几十年,她永远都是这副样子。兔爰没有心肝,她的心肝早已化作琉璃,叫当初教她法术的那个人带走了。

    可是白泽不知道,他只是喜欢和兔爰待在一起。

    少年狐仙并不懂得人情种种,他甚至不懂得该向教自己法术的人叫“师父”,他叫她先生,她就应着;偶尔直呼兔爰,她也应着。也不懂距离与亲昵,天冷时凭着狐狸的本能缩进兔爰怀里,舒服得现了原形,兔爰就顺着他抚毛。

    可是真正跟兔爰待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很短,往往是一觉睡醒,兔爰又不知所踪,白泽便再去找。

    直到有一天白泽碰见了一位凡人小道士,小道士告诉他,教自己法术的人就叫师父。

    师父,师父。

    据说,一日为师   终身为父,那么先生就是自己的师父。那么,先生也就该像父母一样爱自己吧?毕竟她的怀抱那么暖。

    白泽在梧桐树上找到兔爰,她正在给凤凰梳毛。

    “先生,您知道吗?”少年狐仙飘飘然落在树上,对倚着凤凰哼曲儿的女人说:“小道士说,教自己法术的人就叫师父!”

    “是么。”兔爰仍微微笑着,指尖一点凤凰的喙,神鸟展翅往昆湖飞去。

    “所以,先生该是我的师父。我能叫您师父吗?”

    “好呀。”

    往后过了不多时,白泽记得很清楚,那天他正靠在师父怀里舔毛,师父突然说要回天界去。

    天界。

    他一介普仙,如何进得去天界?

    他直起身子来定定盯了师父两秒,问道:师父,那白泽怎么办?

    兔爰如往常一般微笑着,她指尖展出一只蝴蝶:“你么,若是想去天界,历劫成神便是。”

    历劫成神便是。

    白泽呆愣愣地看着师父,可能是他此时的模样太可爱了些,师父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神突然泛起一点涟漪。

    然后,她轻轻吻下来,吻向他的唇。

    兔爰之所以吻向小狐狸,并不是因为爱,更不是因为撩拨挑逗,她就只是想这么做而已。此时的白泽眼神变得严肃,很招人喜欢。

    她喜欢,所以就吻了下来。

    兔爰直起身子,微笑着说:再会,小狐狸。

    白泽眼前白光闪过一瞬,师父人影已经不见了。

    师父回天界了。

    也就在这时,白泽的心里怦然一跳,他终于意识到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师父或许根本,不,师父一定从没将自己看重过。不不,师父她……

    白泽伸手触了触自己的唇,师父她,根本就没有将自己放在心里过。

    自始至终,都是自己追逐着师父,就连师父这个称呼都是自己要求的。

    师父找过自己一次吗?没有,没有,一次都没有。

    师父确实对自己很温柔,可她对谁都是这个样子啊——她用这种眼神瞧着地上垂死的蛇,她用这种眼神瞧手里挣扎的虎,她用这种眼神瞧着空中掠过的鹏鸟。

    自己与其他生灵在她眼里有什么区别?

    白泽的心渐渐凉下去,她也教过猫妖法术——不过那只猫妖过于逊色,承不住神力暴毙而亡。她的怀里也卧过孔雀,那高傲的禽类垂下头颅,任她抚摸脆弱的颈。

    自己与其他东西,在她眼里,毫无区别。

    除了刚才那个吻。

    白泽站起身来,他抬头看向苍茫的天。

    天边远远划过剑光,他决定要历劫,成神。

    成神很痛苦。

    很多年后,白泽忆起自己当时的种种,皆由一吻所起。

    后来他弑神时问她,先生当初那一吻究竟为何?

    说爱他,说爱他。

    哪怕她说出一个“爱”字,他都会停下手。

    可即便他的利爪就挨在她的心口,她仍微笑着,一如当初在桥头月下。

    她说,只是有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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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介普仙如何成神?

    白泽四处请教,可普仙从未有过修成真神的。

    不过,有个修为很高的虎仙说,他听过几千年前有位老前辈差点儿成神,就差挨过最后一道天雷。

    白泽问道,那位老前辈是如何修炼的呢?

    虎仙阴桀一笑,他说:那位老前辈,可是借了不少同类的心脏来养修为。修为要养,灵力也要养。待到养足修为灵力,天象自会巨变,天劫自会来寻成神之人。不过在这之前,自己要先掏一回心,以示对天界赤忱;然后刮去凡骨,以示一心向神。再然后历过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如果在这之后还有活气儿可喘,天梯便会放下来。这阶天梯只有成神之人瞧得见,踏得上。天梯九万里直通南天门,叩开南天门,你便真成神了。

    白泽点点头,抬爪掏了虎仙的心。

    心脏是热的,还在跳。

    他的手有点儿颤,为了去寻师父,他共杀了五千普仙,取万名凡人修士添补灵力。

    当他养足修为灵力,准备掏心刮骨时,又抬头看了看月亮。

    他早已不记得当年那时小狐狸跑过长桥是什么感觉了。

    掏心,自己的利爪破开皮rou骨骼,从血rou模糊的洞里将跳动的心脏掏出来。

    天起巨雷,轰鸣一响。

    刮骨,他以灵力作刃,从头骨到脚趾,每一寸骨头都被削去一层凡骨。

    凡物要成神,必遭天劫。

    白泽喘息着倒在地上,血水混着汗水湿透衣衫,他已经撑不住人形。

    第一道天雷打向血rou模糊的狐狸,他想起兔爰立在桥边时冲他微笑的样子。

    第二道天雷打下来,他记得她绽出一只蝴蝶,落在自己毛茸茸的爪上。

    第三道天雷,他吐出一口血水,努力回想起自己缩在师父怀里的温暖感觉。

    ………

    第八十一道天雷,狐狸毛发已然焦黑得不成样子,皮缩成一团,鲜红的rou暴露在空气里。他想起,他想起师父落在自己唇上的吻。

    一个吻。

    就为了一个吻。

    天色大亮,一道无人能见的天梯从天界落到人间。

    白泽的爪子动了动,它用力支起残破的、血rou模糊的身子来。

    九万里……走完这九万里就好。

    白泽半爬半跪地迈上天梯,每迈上一阶便是扯筋动骨的痛。

    拖出了一路血迹。

    他每迈上一阶,身后的天梯便消失一阶。

    他已经没办法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