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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长照金樽里(2)

    一夜过去,肆虐的沙暴在乍亮的日光破云而出之时终是停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阵阵叮铃铃的驼铃声再次悠扬回荡在广袤的大漠间,一腰间配刀、头戴面纱身着白衣的美艳女子正驾着一辆由六头骆驼拉着的华美轿辇行驶着,其余和她作相同打扮的女子则跟随在驼辇两旁,一路只听得垂金紫纱的轿辇四角挂着的琉璃铃盏随着驼铃声一同铛鸣作响。半晌,一只稚嫩的纤纤玉手掀开坠着长条流苏厚重防尘的纱帘,车里的少女开口问道:

    “还有多久到喀奉扎内?”

    “回圣女,还有半日的路程。”阿法利亚回道。

    圣女没有答话,放下了纱帘,看向躺在车辇里还昏迷不醒的两个少年,轻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唔……”

    突然,黑衣少年嘤咛一声,小圣女面上一喜,忙凑过去瞧他。少年长而浓密的眼睫轻抖了几下,然后缓缓张开了还没有聚焦的瞳孔。

    “你终于醒了。”圣女十分欢喜,见他捂着头,挣扎着作势要起,忙将他按住,“你身体还没好,等到了金月王宫再……”

    沈白甫一睁眼,只觉眼前白花花一片,头痛欲裂,恍惚间听见一道宛若天外之音的甜美嗓音,甚至比练武受伤时照顾自己的母妃更加轻柔。他蹙眉努力对焦,只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睛。那抹流光溢彩似的碧蓝比除夕时他曾在塞州城楼最高檐上见过的漫天烟火还要绚丽三分,像一把揉碎的金子洒在澄澈如镜的湖面,分明是极艳的,却泛着天然通透不染俗尘的光泽,在日光下折射出无边的清媚之意。

    ……世上竟有这般美的眼睛。

    他的脑子里冷不丁蹦出这句话来,大约是过于惊艳,心里话也跟着脑子同步说了出来。

    小圣女先是一愣,而后弯眸含笑。那一笑点亮了他短短十几年人生里所有的孤苦黑暗,碎金撒在镜子般无波无澜的湖面上,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隔靴搔痒似地含羞带喜。从此以后,他为数不多的所有情绪都只为她起伏。

    之后许多年,每每回想起这一幕,他的心脏仍会猛然紧缩,而后溢出满心满眼仍是年少初遇的喜悦。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亦是他此生钟情于她的瞬间。

    “……你是谁?”

    “你叫什么名字?” 回过神后,沈白后知后觉有些尴尬,此刻嗓子还嘶哑得不行,但他还有许多问题亟待解答。

    “这里又是在哪里?”

    小圣女仍是笑着,从身旁一张楠木镶玉小桌上倒了一杯色泽浅红散发甜香的花茶递给他,这才笑盈盈道:“我是奚丹国王派来寻你兄弟二人的特使,同时是玲珑教钦定的圣女。”

    “我名赫妲罗·图坎,你可以唤我赫妲罗。”

    图坎氏?

    奚丹一族的传统不似中原子承父姓,他们没有固定的姓氏传承,而是以父亲名字作为子女的姓。

    沈白暗自思忖着,他曾听娜依罕提起过,那奚丹当朝国王库烈九的亲jiejie合扎公主的驸马,正是素有奚丹第一智者之称的大臣图坎……那么眼前之人,竟是奚丹王族与朝臣所生的郡主么?

    难怪她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图坎年轻时便才名享誉奚丹,曾作为奚丹学者出使列国,并在返回奚丹之前又客居孟国三年。其人行动做派与中原文人并无二样,不但经纶满腹,更精熟五国风土文化,既如雅士风流,又有贤人之大智,在荆南大陆遍结友朋,上至宗室,下至白丁,甚至在江湖客中俱有人脉,因此被尊为奚丹第一智者,列奚丹朝廷文官之首,位同丞相。

    只不过,她堂堂一郡主,瞧着比自己还略小一二岁,竟还做了玲珑教教主……?

    他记得娜依罕说过,玲珑教无教主一说,教中圣女便相当于教主,却又是被架空职权被迫深居简出的那种,活似个吉祥物。而真正掌权的大多是左右护法,除了王族及教众以外鲜少有人见过真容。一直听闻玲珑教与奚丹王族并不算君臣和谐,明里暗里总少不得勾心斗角。这时候叫她一个既是郡主又是圣女身份的尊贵主儿出来亲自迎他兄弟二人,究竟是奚丹王的意思,还是玲珑教?又究竟是想藏匿他们,还是想暗中勾结海氏,卖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

    见沈白垂眸不接话,赫妲罗也并不恼,她大约猜得到他在想些什么,只是两人初见,自己同他还没到事事坦白的交情,她也晓得他鬼门关里走了这一遭,疑神疑鬼自是免不了的,何况她也故意向他隐瞒了商队和客栈一事,故而毫不在意他这般态度,扭身从银制水盆中拿起湿帕子一拧,按在他垂下几缕碎发的额上擦拭了几下,便将帕子递给沈白。见他不接又欲言又止,便知道他想问什么,索性将帕子放回水盆中,素白小手一伸,掀开身后的珠帘,示意他看过去。

    这辆驼辇华贵万分又十分宽敞,前头铺着厚厚数层织金羊毛地毯,可直接下坐,周边摆着几只缀流苏紫金羊羔绒长枕,放着两张楠木镶玉小桌和一矮架银制水盆,小桌上摆了数道精致可口的奚丹小食,以及一壶仍冒着热气的纳般花茶。驼辇的后半部分则用一层珠帘隔出一小片空间,供人休息。赫妲罗侧身跪坐,将沈白的视线空出,只见里头的小小隔间亦铺着织金羊毛地毯,沈仲玉穿着先前换的一身白衣,正静静闭目躺在那里。

    “瞧,你哥哥在后面帐中睡着呢。他的烧早些时候已经退了,只是身体本就比你弱,现下条件有限,所以还没醒。待到了金月王宫,我会命人备好纳般花茶,届时你兄弟二人就在王宫里住下,吃喝用度一应等同王子,其余的自有王上出面,你们养伤即可,不必再多想其它。”

    说完,赫妲罗拿过沈白手里喝了一半的金盏,又倒了一杯递给他,一张姣美小脸儿仍是柔柔的,神色自若地望向他,不作他言。

    “……多谢。”

    沈白接过杯盏,却并没有喝,反而是下意识地抚上胸口,在摸到一本熟悉之物后,他眼神复杂地看了赫妲罗一眼,随后假咳两声,试探问道:“……我的剑谱,是你放进来的么?”

    赫妲罗笑眯眯地点点头,漂亮的双色眸子似大漠初晨时天边仍闪耀的浩渺辰星:“是呀。我见你十分宝贝这小册子,便让人替你更衣后再将它放回了你身上,就是怕你醒来要找呢。”

    这下轮到沈白兀自尴尬。少女一脸的坦然,何况又费心救了他与沈仲玉,这妙人儿虽没说透,但方才一番话已明明白白解了他的顾虑,此刻他若再疑神疑鬼,倒显得他揣测甚多,不够君子。

    白玉似的面皮向来冰冷,此刻难得地泛起热意,沈白张了张口,嗓子仍哑痛得紧,但还是低低说了声:“确是我珍贵之物,是我……师父临行前送我的。方才多有失礼之处,是我……”

    “我们素不相识,你又从那吃人的地方一路艰难走出来,有疑虑也是应当的,无需道歉。”

    赫妲罗勾起唇角,“你若不介意,今后我便唤你阿白,可好?”

    沈白有些怔然,面上虽淡漠依旧,心口却莫名跳得快了许多。他鸦羽般的长睫轻颤了颤,一双凤眸不着痕迹地避开她带着笑意的灼灼目光。

    “……嗯。”

    见沈白点头,赫妲罗也心头一松,瞧他白玉一样的俊秀小脸上泛着淡淡红晕,只以为他是身子没好,又说了这许多话,所以累着了,忙道:“你再多喝些花茶,你埋在沙下时间不短,我本不应该引你多说话,万一伤着嗓子可不好,你歇一会。”

    “……无妨。”

    沈白似急着解释什么一般,又抬眸看向眼前的小少女,语气竟有些局促:“还有多久到王都?”

    赫妲罗倚在车帘旁,轻笑着回答:“方才我已问过,大约还有半日。”

    “……嗯。”

    “你既醒了,想来一时半刻确也睡不着。王上曾与我提起过,你与你兄长乃是玲珑教上任左护法贴身带大的,想来她也曾同你们讲起我奚丹许多奇闻轶事,只不过讲归讲,如今你们亲身来到奚丹境内,此处的风土人情必要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方才最好。只可惜现下太过危险,等到了王宫,你们最好不要擅自出宫,否则无人能保你们十分安全。这半日的路程光景说不长也不长,说不短也不短,不如我来给你讲些本国妙闻,权当解闷吧。你且听着便好,仔细嗓子伤着。”

    玲珑教上一任左护法……贴身带大……

    那便只能是……

    凤眸中悲痛一闪而过,小少年垂下眼帘,右手不自觉握成拳紧了又紧,这才勉强稳住情绪,轻声回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