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牙
原作向9k+ “再清点一下要清洗的食材吧。大米、星蕈、帕蒂沙兰、树王圣体菇,以及——” 提纳里一面摆正手里的香菇准备开个花刀,一面好笑又无奈地看了一眼漂浮在半空中的不明生物:“打扰一下,请问你是个什么东西?” 虽说是不明生物,这只小家伙的原型倒也并非完全不可考。单就外形和大小而言,它与巡林时常见的浮游水蕈兽相仿。包括现在将它困住的浅绿色浮游罩,貌似也和困住水蕈兽的气泡有着同种质料。但它头顶的菌盖有着更复杂的构造与花纹,层层叠叠盘绕而上,如同绣着金边的云海一角。此外,它的身后还有一对扑腾着的小翅膀,发育尚不完全,显然不及有翼草本真蕈的那对强壮有力。 简而言之,面前这位蘑菇头先生,看上去是由树王圣体菇进化来的异种蕈兽。 “……我是在意外受到大量草元素力的祝福之后变成这个样子的。我以露水为食,从来不跟其他蕈兽争斗,也不会攻击林中的游客或者巡林员……不小心掉进了丛林的天然陷阱,进入了长期的休眠状态,直到刚才接触到水才苏醒。”小蘑菇头哭丧着脸,用翅膀推了推困住它的浅绿色罩子,“但我受困太久,力量太小,暂时没有办法从陷阱里脱身出来。” 漫长的交流过后,提纳里对这只罕见的生物有了个基本概念。让提纳里来给它下个定义的话,它属于一类蕈兽群落中的变异物种,具有接近人类的高级智能,能够依托自主意识控制个体行为,并且能在一定程度上使用草元素力。至于请这位蘑菇头本菇来做个自我介绍的话—— “啊啊,我不好吃,我不是食物。”小家伙缩在浮游罩里瑟瑟发抖,“至少现在不是食物,请不要吃掉我。” 提纳里耸了耸肩以示安慰。他向来不是拘泥于口腹之欲的人,餐盘里少了一只树王圣体菇也实在称不上什么值得让人介意的事。他始终坚信,每种生命体都有其存在的意义,都值得被尊重——何况,蘑菇头先生的研究价值恐怕也远高于它的食用价值。 在尝试用草元素力解救蘑菇头无果后,提纳里抱歉地对着它摇了摇头:“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从外界直接注入草元素力也没办法让我恢复力量啊……难办了。”菌盖和身后的小翅膀一同耷拉下去,倏尔又精神抖擞地挺立起来,“有了!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小草神大人击败伪神,就是借用了须弥民众的智慧。说不定我也能从你的故事里得到智慧和力量呢?呐?” 从逻辑上看,这两件事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我的故事?”提纳里把切好的白萝卜丝码在砧板的另一边,闻言失笑道,“那你可真是找错人了。我只是个普通的道成林巡林官而已,每天看到的景象和你在雨林里见到的并无不同,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可讲。” “拜托啦,哪怕是追忆一下过往的人生经历也好呀,小提老师。”小蘑菇头模仿着开盾后的冰深渊法师,在浮游罩里摆出了个悠闲的姿势,同时看向提纳里腰间的草绿色神之眼,“人们不是总说,热爱是一切力量的最终源泉吗?听说被小草神大人祝福过的人,都是沐浴在爱和温暖中长大的幸运儿哦。” 从故事里领悟爱和智慧的真谛,并将其转化为自身力量?只能说是非常励志的想法。但…… 提纳里看了看透明罩子里的小家伙,无声地笑了笑。看在它苦中作乐的份上,就当是在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吧,哪怕只能用来打发时间也好。 硬要做一个类比的话,与诗歌史诗中的传奇人物相较而言,提纳里的人生经历的确称得上平铺直叙。在他诞生之时,没有不合时宜的彩云降临,没有象征吉祥的神鸟掠过大地,他和大多数平凡的须弥子民一样,顺其自然地降临到一个需要他的家庭里,成为一对夫妻余生数十年的惊喜。父亲乐观宽宏,母亲温柔坚定,提纳里在少年时期甚至不曾承受过来自家庭的任何压力。无论他想要做什么,总会清晰而有条理地向家人陈述目的与计划,而他的家人也总会诚恳地给予他最充分的信任:相信自身所见所闻,去想,去做,去热爱。 人生的第一个变数来自于少年时期阿弥利多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毋庸置疑,来自教令院的邀请函代表着学术界的最高认可。可当同龄人尚在为基本的数理辩证思维焦头烂额时,难免会有旁人觉得,这份邀请对年少的提纳里而言太过沉重也太过仓促。再者,巴螺迦修那的族人之中固然有不少学术领域的佼佼者,但他们更愿意亲身踏足沙漠或雨林,去最艰难的地方进行实地考察;他们的实验伙伴是自然与原野,而非人群与喧嚣。提纳里或将成为族群中最年轻也最靠近人群的学者,这个认知让母亲险些要为孩子将背负的压力感到惶恐。她注视着少年人亮晶晶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眼中的期待。 而他的父亲只是将双手在少年提纳里的肩膀上有力地按了按,转头对他的母亲微笑着说道: “雏鸟才不会莽撞地离开温巢。能够翱翔高空的雄鹰,才会自然地向往天空彼端的颜色。” 如果说第一个变数只是一份水到渠成的过度惊喜,提纳里很快迎来的第二个变数,则该被称之为过度惊吓了。或许是因为他的学术成绩太过优异,或许是因为他与人亲近容易结交,又或许是因为漂亮的大耳朵和大尾巴实在过于难以让人忽视……总而言之,提纳里在教令院的过度“受欢迎”,甚至引来了风纪官的关注。 “结党营私?!”小蘑菇头气得站了起来,忿忿不平地在浮游罩里扑腾着小翅膀,“这都能怀疑到你头上?太不讲道理了!” 提纳里一边淘米一边笑:“嗯……怎么不能怀疑到我呢?” “因为你一看就不像是会做这种坏事的人呀!” 提纳里好心提醒它:“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 “这并不能成为反驳我这个结论的论据。被草元素力承认的人都不会是坏人。” 好吧,好吧,这个近乎蛮不讲理的论断总归是令人心情愉快的那一种。提纳里强忍着笑意,在滤水的同时打量了小蘑菇一眼,把“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会掉进植物陷阱里了”这句话憋回了肚子里。 提纳里的声音在袅袅炊烟中响起:“被怀疑这件事本身不值一提。这件事值得纪念,是因为我遇见了值得纪念的人。” 提纳里第一次意识到大风纪官的存在,是在一个盛夏的午后。彼时的禅那园和过往的每一个日子一样草木繁茂,茂密的证悟树和辉树投下黛青色的阴凉影子,点缀其间的业果树红得明艳,像是一团团燃烧着的烈火。脚下的落叶在被鞋底碾过时发出细碎的声响,而提纳里拿着记录板蹲下身,详细地写下每一株帕蒂沙兰的实验数据。 突兀的脚步声是在这时响起的。不同于学者们皮鞋的厚重,更接近平日里猫儿赤足从林间跑过时的轻快。对方有意隐藏了自己的动作,但提纳里优越的听力还是让他注意到了细微的响动。他猛然抬头看向温室的大门口,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片银白色的反光。来不及多加思考,他立刻追了出去。跑过拐角,却只看到一个带着胡狼帽子的白发少年在与某位学者交谈。 “你是第一次见到他吗?那位可是教令院的大风纪官,被他盯上的人可就麻烦咯。”路过的熟识同窗向他善意说明道。 提纳里同那位同学道过谢,仍旧迟疑地站在原地,注视着白发少年的背影。目前看来,他的确是在和别人交流。莫非刚才在门口的,真的不是……? 就在他出神的当口,白发少年偏头向他看来,与他目光交汇。赤红色的眼瞳毫不避讳地直直看向他的眼底,眼神锐利如刀而冷硬如铁,本该令人不敢逼视;其间折射出的耀眼光华却又让人目眩神迷,让人本能地心向往之。 那本该是一个寻常的午后——本该是的。微风慵懒地抚摸着枝头的苍翠绿意,溪流淙淙地淌过砖瓦砌成的沟壑,青色的苔藓在湿冷的墙根处无声静默着。偏有天光陡然刺破云层,空气中裹挟着狂沙特有的炽热与凌厉,像要掐住他的喉管,命令他抬起头,强迫他直视guntang的光芒所在。而他根本无力抗拒,他也根本不想逃。 巴螺迦修那的血脉固然给予了他优于常人的五感,但如此具象化的感受显然无法用感觉传导的机制去解释。以至于很多年后,当他向赛诺叙说起这段难以忘怀的经历时,一贯用理性和逻辑来分析问题的提纳里,罕见地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加以阐述: ——“大概是一种,被‘铺天盖地的宿命感’袭击的体验。” “你现在在做的是什么东西?”和植物陷阱搏斗已久的小蘑菇头好像有些累了,斜斜靠着罩子,好奇地歪头看提纳里把面团放进油锅。 “炸萝卜丸子,柯莱——我徒弟很喜欢吃这道菜。” 蘑菇头先生锐评炸萝卜丸子:“看起来卖相很不错。比刚才的清水炖蘑菇强。” 提纳里不满地“啧”了一声:“真没礼貌。不经香料调味才能凸显蘑菇原本的鲜美。” “你不能指望蘑菇夸蘑菇好吃。” “……好吧,你说得对。” “还有,清水不管煮什么东西都很无趣。没有香料的菜肴是可悲的。” “饶了我吧,香辛料对我而言刺激性实在太强了,根本无福消受。还有,你明明说自己是喝露水长大的。” 失去梦想的蘑菇头彻底瘫软在浮游罩里:“是啊,我的饮食是多么的无趣而可悲啊。” 提纳里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夸它进退自如,蘑菇头先生又开口了:“我听路过的巡林官提起过‘小吃街’这类东西。如果你受不了香辛料的刺激,这种地方恐怕去不了吧?那也太可惜了。” “那倒不至于,比如这道炸丸子里也加了不少香辛料。我个人的口味比较清淡,不代表我不能接受身边的人在我面前享用刺激性食品。不然我在须弥实在是寸步难行了。”提纳里轻轻地搅动着锅里的丸子,顿了顿,“事实上,小吃街是我读书的时候常去的地方之一。” 调查期结束之后,赛诺主动找到了提纳里。他向提纳里如实陈述了调查目的与最终结果,并由衷地就调查期可能带来的困扰向提纳里表示了歉意。赛诺的表达总是简单而直白,开门见山,不加任何修饰,诚挚到让人避无可避,让被道歉的提纳里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事实上,赛诺的暗中调查与跟踪都颇为隐蔽,除却禅那园的那一眼,提纳里甚少能察觉到大风纪官的存在。提纳里也坚持认为,调查是赛诺应尽之责,赛诺并不需要为做了该做的事而道歉。但坦白交代总胜过任误会发酵,两人在无数次的相遇后日趋熟络,也是在此之后提纳里才慢慢了解到,旁人口中闻风丧胆的大风纪官,有着怎样生动而可爱的一面。 后来提纳里回想起在教令院求学的那段日子,常常会讶异于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而他们两个大忙人竟然能从碎片化的时间里找出那么多同行的机会。他们曾经去奥摩斯港看过船只出海,听着海浪一声声拍打着海岸无休无止,港口咸腥的海风偶尔会送来远方原野的气息;有时会一头钻进酒馆或咖啡馆打发时光,沉浸于牌局之时才会有几句小小的争辩;偶尔还会踏进智慧宫,为了不引人注目刻意换上教令院的学生制服,面对面喝上一下午的咖啡看书,哪怕一个下午不说话也不会觉得无聊;甚至在大厅里谈及理想、信念与将要踏足的道路,讲至高潮时一度吸引来知论派的著名学者——那名学者在意识到面对的是大风纪官和生论派高材生时,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纷呈。 以及,他们常去的小吃街。黄昏的街道蓄积起温暖的气息,在夜幕降临、彩灯拉响的一刻将餍足的火热气氛推至高潮。集市上的小吃永远在推陈出新,枣椰蜜糖,淋上糖浆的千层酥酥,黑漆漆的椰炭饼,镜面光洁的帕蒂沙兰布丁……他们沿着小吃街一路走到底,点评着这家的黄油鸡火候不够,那家的拌饭香料太多,偶尔会生出几句无意义的争论。直到他们走到街道尽头,走到无人知晓的拐角,才看着对方手里的蘑菇杂烩和米圆塔肆无忌惮地大笑。 离开教令院之后,无数认为不被在意的细节被时间冲刷得历久弥新,提纳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他是如此珍视须弥城的一切——有赛诺的一切。 “是我的错觉吗,你的翅膀看起来好像变得比之前大了?” 蘑菇头先生甩了甩翅膀:“不太确定,但的确更能用上力了,也许是因为刚才休息了一会。你现在在做的又是什么东西?” 提纳里稍显讶异地看了它一眼:“墩墩桃果汁。我以为你会认得它们。” “当然,当然,我知道墩墩桃是什么样的——我是说,你要用劫波莲干什么?把苦涩的劫波莲和甜美的墩墩桃放在一起,太可怕了。哪怕你用的是帕蒂沙兰呢?” “经过蒸煮和香料合理处理过后,劫波莲并不会留下明显的苦味。而且,我只需要用到一点汁液作为染料,像这样——” 几滴劫波莲的汁水将果汁染成澄澈剔透的天蓝色,像是道成林一碧如洗的晴空。 “天哪。”小蘑菇头眨眨眼,半天没能回过神来,“我以为我看见了神迹。” “冰镇过后,把它们倒进容器里,再往杯口别一朵帕蒂沙兰。”提纳里指了指身后清洗干净的花朵,“那才是它们一会儿需要承担的责任。” “想想都觉得一定会漂亮。”蘑菇头先生由衷赞叹道,“你当巡林官真是太可惜了,厨师界和艺术界都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那倒不至于,提纳里想。这两个职业显然对提纳里都没什么吸引力,但他打算顺杆和小蘑菇头开玩笑:“怎么,你打算高薪聘请我吗?事先说好,如果比教令院留校任教开出的工资要低,还是免谈了。” “两杯墩墩桃果汁,谢谢。” 提纳里将菜单交还给侍者,果然看见一旁抱着画本的女生向他走来。 “那个……提纳里前辈,您好!请问我能为您画一张速写吗?”妙论派的女生似乎急得快哭了,“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冒昧,但听说您马上就要离开教令院了……” 女生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诸如素描作业又被导师批评了,导师劝她回去重修绘画课,提纳里是妙论派公认的高难度模特,以及她正打算依靠给人画速写赚外快,希望提升绘画技巧等提纳里理解或不能理解的理由。 提纳里好声好气地平复了女生的情绪,又好心提醒道:“我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我一会儿要和一位朋友在这里见面,会影响到你吗?” “不会!当然!”女生指了指咖啡馆的大玻璃窗,“我就在店外画可以吗?不会偷听你们的谈话,保证不会打扰到你们!您和您的朋友不会介意就好……” 提纳里笑着摇摇头。女生离开后没多久,赛诺坐到了提纳里对面的位子上。 “我马上离开教令院了。”提纳里直奔主题,“临走前来向你道别。” “嗯,你之前提到过。离开之后打算去哪里?” “去道成林担任巡林官。远离了纷争的中心,但可以继续我的研究。你以后有空的话,也可以来化城郭坐坐。” 赛诺点点头,拿起面前的果汁和他碰了碰杯:“祝你一切顺利。” 这份平静和坦然让提纳里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愧是你。和其他人谈及这件事的时候,他们不是劝我谨慎考虑,就是觉得我疯了。” 赛诺摇了摇头:“没有那个必要。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也清楚你会踏上怎样的道路。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做出那个正确的、最适合你的选择。” 提纳里由衷道:“谢谢你的信任。” “不必。曾经有很多次,你也给过我同样的信任。周围的人会提醒我,过刚易折,独自前行会失去所有。你和他们不一样。” 提纳里逐渐回想起许多从未挂心的场面。赛诺在审判中时常会遭遇凶恶至极的对手,而他向来会不计代价、不顾安危地揪出真凶,难免让自己受伤。疗伤的过程中,赛诺会提及此行的价值和前行的目的,而提纳里总是一边替他处理新添的伤口,一边耐心地听他叙说,再将父母那句给过他无数力量的启迪转赠给赛诺: ——“相信自身所见所闻,去想,去做,去热爱。” 如果不是赛诺今天提起,提纳里不会去衡量自己这些话的分量。普通的朋友会替你衡量得失,替你考虑安危,替你做出决定。而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慷慨地给予信赖与鼓励的,只有会一直陪伴在身边做他背后的人——和他的家人一样。 赛诺回城是为了下一场将要到来的审判。他站起身,拿起黑曜石的权杖:“信任是相互的,提纳里。” 赛诺说,或许他一直在等待一个能够给予他充分理解与信赖的人。焉知此人不是在以同样的心情等待着他? 家人。提纳里有些不自在地抚摸着果汁的玻璃杯底,反复咀嚼着这个字眼。家人。 “我画好了,谢谢前辈!这是刚才画的速写,希望您不会嫌弃!”妙论派女生蹦蹦跳跳地回到店里,撕下新鲜出炉的速写稿。 “诶,给我的吗?这是你辛苦创作的成果——” 女生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一面指着自己的大脑,一面笑着往店外跑:“这是给前辈的礼物。至于我收获到的绘画经验,都已经留在这里了。” 提纳里哭笑不得地拿着速写重新坐下,审视着速写纸上的自己:线条流畅而柔和,耳朵微微垂下,正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 于是提纳里戳了戳画中人的大耳朵,又戳戳他上扬的嘴角,问他:“你笑什么?” “你笑什么?”小蘑菇头用小翅膀叉着腰问道,“什么都不说会让我觉得你在偷偷嘲笑我。” “我只是觉得你的评价很中肯,很让人高兴。” 蘑菇头先生瞪大了眼睛:“天哪,我在做梦吗,竟然还能听到你的表扬!——你指哪一句?” “最开头的那一句。我从不否认自己的幸运,特别是在关于赛诺的事情上。”提纳里耐心地把一片片腌rou填进米饭里,眼睛亮亮的,像是建筑师在亲自督造他最伟大的作品,“毕竟,很多人穷其一生,也不会遇到一个这样的人——值得你刎颈交头的人。” 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托付,不顾一切的奔赴与浪漫。千万人之中独他能获此殊荣,何其有幸。 “啊——”蘑菇头先生似懂非懂地拖长了叹词,“好奇妙的感觉。我见过很多人类和他们的朋友,没有任何一对朋友是像你们这样的。唔……好微妙,好违和。” 本来也不是普通的朋友。提纳里弯了弯嘴角,决定不把这句话说出口,并适当保留后续的故事情节。 而敏锐的小蘑菇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你刚刚是不是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想说,劳驾让一让,你挡到我拿锅铲了。” “哦。哦。” 在须弥人重新开始做梦后的一个夜晚,提纳里鼓起勇气,带着赛诺回了一趟家——父母在的家。 两人的交往水到渠成,无非是一方提出“或许我们可以试试看”的请求与另一方的爽快答应。但对于要如何向家人说明这件事,哪怕是到了出发当天,提纳里心里依然没有底。生论派的高材生学者,并不是所有时候都那么有自信的,特别是在自己格外在意的人事面前。 晚饭过后,提纳里和赛诺一起来到了小阁楼,踏进了他小时候曾经住过的房间。提纳里的父母会定期对这间房间进行简单的洒扫,但他们还是一同进行了打扫和整理,然后并肩坐在单人床上。提纳里打开他童年的百宝箱,向赛诺一一介绍其中的珍宝。箱子里有他曾经收集过的植物标本、蝴蝶鳞粉、化石画片,有他孩童时代的所有成长记忆。在谈及自己熟悉的领域时,提纳里的话总会显得格外的多。终于意识到自己一个人喋喋不休了太久,提纳里看着托腮一言不发的赛诺,有些担忧地问道:“会让你觉得枯燥吗?” “不会。这是关于你的事。”赛诺顿了顿,“还是你觉得我有必要讲几个笑话跟你互动一下?” 绷紧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提纳里踢掉靴子盘腿坐到床上,曲起尾巴的同时,向赛诺说明了他们来到阁楼之前发生的一切。 晚饭之后,母亲一边和提纳里一起收拾碗筷,一边小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们正式介绍一下他?” “你并不是擅长藏住心事的孩子,何况他是你第一个带回家的朋友。”母亲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就像他孩童时那样,“你知道,很多时候,当mama的会比自己的孩子更看得清他的内心。” 他早该料到的,提纳里想。察言观色只是大多数母亲所拥有的奇妙本领中的一项。 “不要害怕,提纳里。”在母亲的眼里,他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相信自身所见所闻,去想,去做,去热爱。’况且他是个好孩子,我们都很喜欢他——你没有夸过他吗?特别是那孩子的眼睛,很大,很漂亮。” 而赛诺听完之后认真地看着他:“你的确没有夸过我。” 提纳里大笑起来:“你是小孩子吗?” 赛诺轻轻地偏过头去:“不。陈述事实罢了。” “好吧,让我想想,该从哪里夸起呢?”狐狸尾巴坏心眼地在身后摇,“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停一下,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提纳里好像玩起了成语接龙:“一表人才?才貌双全?叱咤风云?日理万机?……” 赛诺无可奈何地伸手,试图堵住提纳里那张胡说八道的嘴。提纳里起初挣扎了一下,然而挡在他面前的那只手毫不退让,对方甚至加了一只手横在他腰间,暗示他不许再胡闹了。于是提纳里伸出舌头,舔了舔赛诺的手掌,满意地看着赛诺睁大了眼睛,浑身的肌rou都僵硬了一瞬。 果然是很漂亮的眼睛,提纳里想。像精密切割后的红宝石,耀眼而有锋芒。他轻轻握住赛诺的手腕,无数细小的吻落在温暖的掌心,像是初冬的新雪无声地落在漾起涟漪的湖面上。 这次换赛诺先投降了。他移开了手,改将自己温暖的嘴唇贴了上去。 提纳里闭上眼睛,耳朵随着节律轻轻发着颤。嗅觉与听觉在此刻被无限放大,为他编织出另一种奇幻瑰丽的景象:窗棂漏下疏如残雪的月光,铺满河面的月莲绽开花瓣,暝彩鸟无辜地立在枝头,身下的床榻轻轻摇晃,像雨林中一叶随波逐流的小船。而在这样的实景之上,有来自沙原的幻象从远处铺陈过来:guntang的日光,层层叠叠的金色沙漠,干燥而尖利的风掠过沙丘,切割着他的耳膜,针尖般刺激着神经,让他所能触及的实景开裂成难以拼合的碎片。 提纳里模模糊糊地想着,然后就陷进了更深的沙海中去。情欲将他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包裹,甚至要将他彻底淹没。他像是在沙漠中濒临渴死的旅人,无济于事地大口喘息着,却只令焦躁与不安感层层堆积。他无力辨别真伪,只能极力奔赴沙漠中唯一可见的绿洲。 好在他面前的这双手是温柔的。它们拨开汗湿的刘海,褪下繁琐的衣衫,熄灭焦灼的火焰。可暂时的缓解远远不够,欲望止而复生,如同潮水般起伏无尽。于是他不知疲倦地追逐着对方,任由理智被起涌的潮水支配。而这双手也一次次顺着他的背脊抚平他所有的焦虑不安,雨林与沙漠的气息在今夜反反复复地交织缠绕,幽邃处静静盛开的月莲直立于沉沙之下,醉人的芳香险些教人晕厥。 他想,这就是他的烈日与绿洲,他的向往与期许,他的信任与依靠。 不。在攀至顶峰时,赛诺和他十指相扣,无声地回应了他。我们从来都是同行者。 雾气渐渐浓了。穹顶由墨黑过渡到海蓝,月光黯淡下去,玫瑰在黎明前绽放。 今夜会是提纳里做过的最美的梦。 故事到这里就该告一段落了——又或者,是另一段故事的开篇? “你……”随着轻微的“啪”的一声,提纳里震惊地看着透明罩崩落开来,“恭喜。” “太不可思议了!”蘑菇头先生小心地处理掉了身上残留的陷阱残渣,“说起来有点突然,就在刚才挣扎的时候,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同时挣开了这个陷阱。” 是这个故事给予了智慧、温暖与爱的力量?是植物陷阱的承受极限只到此刻?是它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重获挣脱陷阱的力量?抑或是兼而有之?但那都不重要了。 蘑菇头先生站在窗台的一角:“想必现在就是告别的时刻了。无论如何,谢谢你的故事。结局很圆满,我喜欢它。” 提纳里晃了晃耳朵:“不再留下来坐坐吗?我记得有你很喜欢的菜肴。” “不了,陷阱崩开的时候有些黏糊糊的东西挂在身上,我想要找个地方好好打理一下。还是不打扰你们宝贵的进餐时间,我也该回到属于我的雨林去了。” 提纳里点点头表示尊重:“方便问问吗,你忽然想明白的事?” “我想我知道先前的违和感是什么了。我不该说友谊地久天长的,应该祝你们百年好合。”蘑菇头先生用翅膀抱住了自己,“我仔细检查了一下,挣脱出陷阱的过程中没有掉落什么奇怪的分泌物,没有给你们的进餐带来困扰。劳驾,从哪边回雨林比较方便?” “谢谢,你真体贴。”提纳里善意地指了指厨房的窗户,“建议从这里走,经过正门的人比较多,我担心会有人把你当作袭击巡林员的凶猛蕈兽。” “诚挚地感谢您,亲爱的巡林官先生。”蘑菇头先生飞出窗子,停在半空回望他,“再次谢谢你。和你的交谈很愉快,很高兴遇见你。”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提纳里笑着对他说,“给自己起个好名字吧,希望有机会再见面的时候,能用它称呼你。” 蘑菇头先生飞走了,像一只真正的自由自在的鸟儿。提纳里目送它在视线中成为一个难以捕捉的小点,终于掀开锅盖,将大风纪官复职宴的最后一道美食装盘上桌。 巡林员的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口袋饼、米圆塔、黄油鸡、杂谷荟萃、蔷薇奶糊、炸萝卜丸子,以及墩墩桃果汁。它们每一道都是须弥常见的菜肴,每一道都见证过他的某段回忆,每一道都洋溢着馥郁诱人的气息。平淡也幸运,平凡也独特,一如他过往二十年的人生。 门外响起大风纪官熟悉的脚步声。于是他快步上前,在逆光处环住对方的脖颈,以一个吻作为宴席的开场—— 此刻即永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