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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漫

    

黄沙漫



    一束窜天烟花炸在天上,白日里看不清形状,唯见一闪而过的光亮。

    形散声消,城楼越下数十名黑衣之人,他们方一落地,街道两旁的屋子里又冲出一批似乎是事先埋伏好的人,跟随在这些黑衣人身后,在街上遇人就杀,不留活口。

    西城口的守卫首当其冲罹了难,师祁芸要救,对方人手众多,她挡住了这个,那个又会趁她不备痛下杀手,西市一时间哀鸿遍野、血流漂橹。

    “住手,住手!”

    七绝门的人非但不听,下手愈发狠辣,他们从西市杀到东市,街道之上无一活口。无论师祁芸如何嘶吼阻拦,还是挡不住这些丧心病狂的杀戮,踩过躺有沙城百姓尸首的砖道,四下张望,悲愤之间瞧见倒在血海之中已经奄奄一息的甘婆婆。

    半抱起老妇人,师祁芸探知她脉象微弱,不管不顾地给她输送自己那少得可怜的内力。

    老妇人想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握住少年娘的手腕,带血的嘴角慈祥地上扬,道:“小庶君这次回来,就不、不走了吧?婆婆专门为你做了姜蜜水、甘豆汤,你不爱吃烈酒,我给你做了甜而不辛的椰子酒,就保放在我家院子的地窖中,你有工夫,记、记得来吃……”

    眼一阖,头一歪,终是两相死别。

    “不走了,”师祁芸抱着老妇人的尸首眼含热泪,“再也不走了。”

    她将甘婆婆放回原位,又解了马的缰绳和鞍座,将马放生出城,她游墙而上,跳上房屋楼顶,飞也似地在上方疾驰奔跑,怨恨的目光始终盯着一处地方,容七王府。

    “容悬,将东西交还回来,为父还能对你网开一面!”

    得知剑盒落在容悬手中,沙城王带着亲兵赶到容悬府邸,将之团团围住,一直与沙城王对峙的杜无绝自也跟了过来,笑着恭喜她。

    “容七庶君,将剑交给杜某,这沙城就是你的了,来,把剑盒给我。”

    披头散发的容悬负手而立,另一只手托着剑盒底部,横空旋转,将剑盒杵在地上,慢悠悠谈起了往事。

    “少时的我十分胆小,怕黑得紧,饶是如此,母妃仍要我去为你送她亲手做的饭菜,你收下吃尽,再将食盒还回来,让我带回去——你亦让我一人再走夜路回去……你们的迎来送往、秘里调情,悉数建立在一个孩童的恐惧之上,你们无一人在乎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以为是我不够好,不配被你们上心,直到我遇见她——我名义上的meimei,不管我把一件事做成什么样她都会赞扬我,她爱笑爱玩爱闹,她的出现令我死灰一般的生活复燃,她总能讨所有人欢心,就像无处不在的明媚阳光,没人会不喜欢阳光……我早就隐约觉得她不是我的亲meimei,毕竟你这种人,怎么可能生出她那样好的孩子?”

    “给本王将东西拿回来!”沙城王没耐心再听她回忆往事,一声令下,身旁侍卫悉数出动,将府前容悬团团围住,沙城王又威胁她道,“你最好识时务,本王城外还驻扎着三十万大军,你现下立即投降还回剑来,本王还能放你一马,若不然,就将你和七绝门之徒一起,一律按叛贼格杀!”

    仅一挥袖,侍卫倒飞出去,容悬坚立原地,面色不改地轻笑道:“父王,我还不了解你?你若有把握,还会费这些口舌?早抢去了。”

    “城外有三十万大军是不假,但其中一半,都是我的人。”

    沙城王闻之色变:“怎么可能?!”

    撕破脸后,容悬也不与他装腔作势了,神情一冷,与生俱来的不屑溢于言表,“你以为,我明知有今日,这些年会什么都不做,原地站着等着被你或者你的儿子们谋害致死?万物有正负两极,有嫡君就有庶君,有皇帝就有各方诸侯大臣,军中有正将,自然也就少不了一心取而代之的副将,我只是许给他们事成之后转为正将,他们便不假思索地同意了,真不知是你太蠢还是我太慧眼如炬,军中晋级艰难,有战靠战,无战只能靠内斗,他们要生活要糊口,行伍里因此人心惶惶,怎么只有我看得见,你们却视而不见?”

    沙城王不信,叫人去联通城外驻军,一刻后,那人回来,称城外驻军自己和自己打起来了,守军自顾不暇,一时没法子支援城内。沙城王这才相信容悬所言非虚,脑子一转,又要侍卫立即去寻回送信的莫余,要她赶回护驾。莫余手下的五毒门少说也有千把人,他就不信,千把个练家子,还敌不过一个容悬?

    侍卫还未去,莫余就自个儿先回来了,只见她望了一眼沙城王,而后头一低,站在了容悬身后。

    “莫余你也……!”沙城王震惊,“你们何时成为一伙的?”

    容悬鄙笑:“五毒门自始至终都听我差遣,你只是允了让她们创立门派,可不代表她们就得效忠于你,五毒门本是我为异妹能开心,特意为她创立cao持的,门中盈亏一直是我在担着,你不过只是签了一纸批文,就觉得她们唯你是从了?”

    见原本胸有成竹的依仗,眼下竟一个个分崩离析弃他不顾,事实以为据,这些无不表明,他最心爱的权力,正在一点一点地脱离他而去,沙城王怒不可遏地大吼:“我才是沙城的王!你们怎敢反我?!你们凭何反我!“

    “就凭这个。”容悬拍了拍手掌,早早躲在她府邸的五毒门弟子破开府门出来,足千人,又都是江湖人士,应敌繁多,手段自是沙城王身后那帮侍卫所不能比的。

    两方火并,沙城王的侍卫全军覆没,败阵之下,他神情又恨又欣悦,“不愧是我儿,手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过别太得意。”

    “为父教你最后一招——即使胜券在握,不到结局,永远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话罢,沙城王从袖中拿出一筒烟花,欲射上天传递信号。不好!容悬眼疾手快,抢来手下刀刃掷向他的手臂,刀中,沙城王痛呼一声,右小臂被连rou带骨地斩断下来,断臂落在地上,掌中还握着尚未发出的信号筒,沙城王忍痛快速用左手将其拿出,对天一放,不知象征何种指示的烟火在空中炸开。

    “哈哈哈哈——!”沙城王继而发出疯癫的笑,“本王早已派人在沙城地下布置好了炸药,整整二十石火药,哈哈哈——尔等若敢动我,就等着和本王一同被炸上天吧!”

    听闻此言的师祁芸终于耐不住性子,从房顶落下,几步纵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质问:“你竟在地下埋了火药?万一某处走了水,整座城的百姓都会被你害死!你说沙城是你的,那这些百姓也是你的百姓,你怎能视她们的安危于不顾!”

    “蝼蚁草芥之流,她们的性命,怎能与本王的相提并论?只要沙城还在,我就还是沙城王!”

    师祁芸悲凉地松开手,她以前一直以为他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统治者,如今方醒悟,统治者也许会偶尔对奴隶生出怜悯之心,但那也是建立在其利益并未受损的状况之上,若逢突变,奴隶对他们而言,就是可随意舍弃的棋子与垫脚石。

    “人都没了,你守着一座死城有何用?”她后退,痛心苦笑,“我有时十分不解你们这类人,明明已经坐拥常人不可得之权之物,明明不搜刮压榨民脂民膏也能富余地过完一生,但为什么,你们还是不知足,还要挤干百姓身上最后一点价值,甚至要了她们的命才肯罢休?为什么?父王,我最后叫你一声父王,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生杀予夺,本就是人之本性!”沙城王捂着断臂站起来,隐藏半生的贪婪与野心,终于在今日光明正大地从双眸中显露出来,他道,“人往高处走,你以为只有你有梦?你逃出沙城去追你的梦,本王炸掉沙城,也是为了自己的梦!我们俩的动机都是一样的。”

    见他还在强词夺理,师祁芸转而震怒,嘶吼出声:“可我的梦并不会伤及无辜!更不会让沙城几十万百姓给我陪葬!”

    “我恨我直到今日才看清你。”

    师祁芸擦掉不知不觉落下的泪,挺起一张脸,面无神色地对他道。

    “你留这一手玉石俱焚的戏码,不就是为了绝处逢生?沙城王,我允诺可以带你出去,但你也要让你的手下不准妄动,我的轻功你是知道厉害的,我的秉性你也该知晓,我若许诺必会达成。”

    看戏太久也会生厌,杜无绝不甘只当幕布,也该他登台子露脸了。他豁然出声,对容悬道:“容七庶君,将剑盒交给杜某吧。”

    容悬不理会他,看向师祁芸,疑惑道:“异儿,他要杀你,更拿你做骗剑的筹码,你却要救他?”莫余既然是容悬手下,沙城王叫其传信的内容,容悬自然亦是知晓的。

    师祁芸拽住沙城王未断的左臂,冷脸与容悬擦肩而过,“你若要拦,大可以来拦,但不论代价几何,他我今日势必是要带走的。”

    容悬一愣:“你还是舍不下父女情?他又不是你生父!”

    见容悬误解,师祁芸却不解释,因为这恰好可以帮忙圆她的谎话,她顺坡下驴,道:“毕竟是养育了我十几年的人,我怎忍心看他死在我之前?”

    “你何时也这样愚孝了?!”

    “这是我欠他的,我得还。”

    沙城王闻之一愣,心中感动,唤她道:“异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