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2）

    小林搞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有人如此符合自己的理想，契合自己的精神，甚至自己反过来被他塑造了呢？

    中也把自己创作的诗给小林看，完全是小林想写的东西，但中也拥有更强大的能力，那就是捉住转瞬即逝的诗情碎片搬上纸面。受到中也的鼓舞，小林私下努力写诗，其中不乏差强人意之作，但和中也比起来还是上不了台面。而且中也多年轻，才十八岁呀！

    中也的直白也有恶劣的一面，两人讨论小林的作品时，他从来不说假话。中也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语多么伤人吗？可他在绝对统治权的领域里指点江山的模样多迷人！

    于是小林开始羞于把诗稿摆在中也面前。中也催他快写，不满地耸起唇峰，作出兔子一样特别孩子气的表情，睁着那双仿若容纳了一切广袤而清澈之物的碧眸问他为什么最近不写诗了。小林什么话也说不出，只得苦笑。不过小林只要态度硬邦邦了点，中也就会轻眨着大眼睛安慰他，怯怯地拍他的肩膀。

    在文学之外的方面，中也很依赖小林。

    小林无视把中也引荐给自己的共友嘲笑自己“完全被中也迷倒了”，一同带着中也游览整个东京，在繁华的地处饮酒作乐。小林觉得难以置信，相处不过几个月就把中也当做重要的朋友了。

    那天小林带中也去烟火大会，熙熙攘攘的集市不适合两位诗意盎然的青年，他们选择爬上人迹罕至的小山坡，中也累坏了，小林掏出手帕揩去中也脸上的灰尘和汗珠，中也乖乖地牵着他的衣摆，任由他摆弄。

    不一会儿中也就不耐烦了，踢掉木屐，踩着布袜跌跌撞撞奔向山头，跳起来朝小林挥手。

    “快看啊，小林，这多美丽啊！”

    漫天花火落在中也清澈见底的蓝眼睛里，落在火焰色的发丝上，那一幕非常美丽。

    小林忽然觉得如果能永远留下这幅奇景，他愿意用自己拥有的一切来交换，灵魂被恶魔拖进地狱也无妨。

    小林心血来潮地模仿浮士德朝山下大喊：“停一停吧，这一刻多美丽啊！”

    “喂，小林，这一刻是哪一刻呀！”中也促狭地破坏气氛，手圈成框在嘴边大喊，显摆他并不高明的物理知识，“你知道光和声音都有传播速度吗！我们站在这里看到的花火，已经不是那一刻的花火了啊！”

    小林当然知道中也说的是对的，但他不想顺从他说些时光永逝美好难存的大道理。他也比赛似的跑过去，气喘吁吁惹人发笑地跑过去，紧紧握住了中也的手，握到骨头噶蹦直响，像是握着此生最宝贵的东西。

    小林举起他们交握的手摇了摇：“但是我拉住了这一刻的你。”

    中也抬起脸，空无一物的晶莹眼眸里终于映出了小林的影子。那眼神是恍惚的，仿佛还沉浸在烟花美景的怀抱中，抽离片刻便要再度投身进去。

    小林看上去有些可怕，握得那么紧，语气又那么凶。中也被吓到了，想说些什么。然而这时远处烟火的噼啪声突然剧烈了一阵，中也偏头去看，不自觉松开了手。

    小林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继续说：“中也，这很美。”

    他希望中也能透过故作轻松的语气稍稍参透他的无用深情。

    不过。小林笑着看中也青春而素净的侧脸。

    这不重要。

    时间安静地走动，一切如常。

    那之后小林什么都没有做。自认异性恋却喜欢上男人只是让他惊讶，他总有办法积攒追求中也需要鼓起的勇气，但中也并非单身。

    中也早已心有所属，有稳定多年的同居人，一个比他大三岁左右、志向成为演员的名叫长谷川泰子的女子。他们在中也家中放纵的时候，这位目光沉郁面容坚毅的女子不声不响地收拾酒后的残局。

    中也喝得东倒西歪，小林趁着搀扶中也软绵绵的身子，偷偷伏在中也发间嗅闻。泰子目不斜视地走过来，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中也吐着酒气，一见泰子来了，伸出双手勾住她的脖子，要在她脸上香一口，身子还挨着小林不肯挪动。泰子不胜其扰，耐心地不断推开中也的脸。

    “不要害羞嘛！小林是我的朋友，不会觉得有什么的，是不是？”中也用肩膀拱了拱小林，大着舌头撒娇。

    依偎在一个人怀里，索要另一个人的亲吻，也就这家伙干得出来吧。而且他对自己的任性毫不自知。

    “太放荡了！”小林有意为泰子解围，开玩笑地朝中也的脸吐了口烟圈，试图呛他一下。

    他怀中妖精般的少年不仅不避，还迎着满头烟雾扬起下颌。中也伸出舌头去勾热辣的雾，启唇将二手烟含入口中，看着有点煽情。

    这富有冲击性的一幕太猝不及防，小林拿烟的手一抖，泰子的手巾也不再活动，他们的目光狂热地凝滞了。中也吮着舌尖上烟的微粒，随着啾地一声，双颊微妙凹陷了一下，像一个热吻。

    小林一把握住他的下颌，厉声呵斥：“吐出来！”他指间的烟蒂灼蜷了中也的蜜色发丝，中也勇敢地靠近火源，唇瓣抿得紧紧的蠕动着，眸子愤愤地发亮了。

    清得像含着一汪春水。

    “婊子！yin物！”小林口不择言地骂他。

    “那又怎样？”中也满不在乎地说，语声含含糊糊，还在回味口腔中的烟火余味，“你舍得从这个大门出去，再也不见我吗？”

    小林不由笑了起来，也听见了泰子忧愁的笑声。小林在中也的女人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受着中也折磨的悲哀，和被那双蓝眼睛染上的暗色。

    在这一点上，泰子对他有着磁石般的吸引力。

    暗中约好共同挣脱中也的束缚似的，一天小林去中也家拜访中也，家里只有泰子，他和泰子背着中也滚到了一起。泰子在他怀中娇媚非常，他才知道这女人还有这样一面，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对中也的报复，小林感到自己浅陋的yuhuo噌地燃烧起来了。

    被中也发现了会怎么样？谁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只要不把糜烂的内里剖开给中也看，不让他撞到现行，那家伙只会欢欣地说“小林和我是朋友，泰子和我是朋友，现在小林和泰子也是朋友了，以后大家可以一起玩了”吧。中也为诗歌如痴如狂，为选填一个词汇废寝忘食，但他不会为某一个人紧锁那格外纤细的眉头，原地来来回回踱步，眼睛放射出入魔的光亮。

    他们想要看到中也的疯狂。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泰子不常提起中也。

    “中也他，不懂得怎么爱人啊。”一次他们在中也和泰子生活的房子里私会，泰子拆开散乱的发髻，手指梳理着濡湿的发丝，忽然说。

    “中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有灵气，也知道努力。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表现出了超越年龄的沉稳可靠，一点都看不出只有十六岁。”

    泰子活动着颈椎，语气透露出深深的疲惫：“不过现在我觉得，他果然还是太小，对男女之情的理解太虚浮了。”

    “是吗。”小林恍惚，他不知道和女人同居的中也是什么模样。

    泰子露出看透一切般的眼神。

    “这一点，你也深有体会吧。”

    小林只得摸着鼻子讪笑。

    他们都想要中也，却像乞丐一样跪在地上，期盼中也在创作诗歌之外能够留下些许回音。区别在于小林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什么，泰子却还怀抱希望。等到希望消磨到渣都不剩了，泰子通知中也，她要搬到小林家里去。

    中也快要哭了：“不可以留下来吗？”

    “不。”泰子很冷淡。

    中也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又问。

    “行李，拿得动吗？”

    于是中也提着泰子拿不了的行李，护送她到小林家。中也转身离去的刹那，这个克制惯了的女人终于承受不住把脸埋进手心里，失声痛哭。

    “中也他，不懂得怎么爱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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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幕布拉上，第一幕结束。大家没有想到后面的剧情会急转直下，都不敢第一个说话。

    “……荒谬。”

    中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憋着的一股火气，虽然他这辈子和那个名叫泰子的女人素不相识，但明摆着属于自己的女人投身好友的怀抱，还是让他有一种被入侵了地盘想要炸毛的感受。

    中也眼珠血红，扯住小林的衣领上提，一副要勒死对方的架势：“你是怎么好意思给我看这种东西的啊？！”

    “果然，不管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小蛞蝓都是一样迟钝。”太宰捂嘴窃笑，恶意满满地说，“中也就没有发现自己的问题吗？”

    “我有什么问题？是他们联手背叛了我！”中也不耐烦地说，剧情他看得也不是太懂，小林一会儿说爱他，一会儿又和泰子厮混，全都莫名其妙。

    “小林君，喜欢中也很辛苦吧。”成熟的大人森鸥外表示同情，同样有暗恋之人的立原深有同感，探身重重拍了拍小林的肩膀，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中也真是任性呢。”尾崎红叶抬手用长长的衣袖掩住笑容，她养的孩子果然相当有魅力，虽然无差别迷倒了男人和女人。

    就连全程置身事外的芥川也掩住嘴咳了咳：“是的，在下也认为中也先生有点任性。”他一直以为中也先生的脾性比太宰先生强太多，居然也有同出一辙的恶劣。

    被这么多人数落一通，中也迷茫极了，没了冲小林发难的心情：“我哪里任性了？”

    和中也一样迷茫的还有魏尔伦，不过为了不成为众矢之的，他没有声援满腹委屈的弟弟，独自扶额思考着角色的感情走向和自己设想的有何出入。

    小林揉了揉被中也勒得生疼的脖子，无奈叹气，看来这个世界的中也也需要让他好好调教调教。

    “我们接着看第二幕吧。”

    屏幕徐徐亮起，第二幕开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