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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醉卧于扁舟之中,夜晚平静无风,小舟载着那人的清梦划过如镜般的水面,水面映照着漫天的星河。一缕神识从一双素手之间被织起,那双手能将星月清风织成云缎锦罗,丝线断裂,无形的神识如同蝴蝶般自由翩飞于天际,它飞至扁舟之上,略作犹豫,最后义无反顾地落入那人的梦中,与他共顷一梦浮生。 神域 它来到一处云雾缭绕的巍峨山群,天色曈朦泬寥,那山间水寒烟淡,雾轻云薄。它向深处飘去,只见几点山石旁种着芭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林道上落着各色仙禽异鸟。它转过山坡,穿花度柳,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碧竹桃杏间杂而生,遮天蔽日却无杂尘, 正当留恋之际,穿过一溶洞,眼前映入一天宫,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行,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金顶石壁,绘着各种各样的鸟类图案,色彩斑斓。地上铺着柔锦织缎绣成的云毯,偶尔燃烧着几朵艳红色的火焰。宫殿四面出廊,金砖铺地。屋顶为单檐四角攒尖,屋面覆黄色琉璃瓦,中为铜胎鎏金宝顶。殿顶满铺黄琉璃瓦,镶绿剪边,正中相轮火焰珠顶,宝顶周围有八条铁链各与力士相连。 忽闻清悦的女声混杂着乐声传来,它急忙前去,步入殿内,殿内外檐均饰凤鸟和玺彩画,天花为沥粉贴金图案,殿内设地屏宝座。水晶珠帘逶迤倾泻,帘后,有一女子披纱抚琴,指尖起落间琴音流淌,或虚或实,变化无常,似幽涧滴泉清冽空灵、玲珑剔透,而后水聚成淙淙潺潺的强流,穿过层峦叠嶂、暗礁险滩,汇入波涛翻滚的江海,最终趋于平静,只余悠悠泛音,似鱼跃水面偶然溅起的浪花。 它听得如痴如醉,又闻杯盏倾倒落地之声,似是席间有人酣醉,众人恣意笑起,那席间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古琴涔涔、钟声叮咚。大殿四周装饰着倒铃般的花朵,花萼洁白,骨瓷样泛出半透明的光泽,花瓣顶端是一圈深浅不一的淡紫色,似染又似天成。 一面容庄严肃穆的女子侧卧于主座,她漫不经心地敛眸,抬起素手执起面前的酒盏,轻抿了一口,嘴角似有笑意,对其身侧的女子说道,“玄女,仪狄何在?”其身侧女子长发如云,气质秀雅高洁,骨子中流露出淡定与雍容,未等她开口回话,主座上的女子忽地抬眸看向殿外。 人世 乍然之间,它被那视线发现,忽感一阵神魂震荡,再醒来,却见自己似是初具身形,昏倒在一处空亭,细密如银毫的雨丝轻纱一般笼罩天地,一弯绿水似青罗玉带绕林而行,远山黛隐身姿影绰。雨露拂吹着挺秀细长的凤尾竹,汇聚成珠,顺着幽雅别致的叶尾滑落而下,水晶断线一般,敲打在亭檐上,时断时续,清越如仕女轻击编钟,回首望去,再无仙域。 忽一鸾鸟穿林而过,振翅起风,鸾鸟俯视山峦之下的镜湖,发出泣血般的鸣啼,那啼啸之下,此间此景登时柳泣花啼,乍显林寒涧肃。 他像是刚习得步行,收回看向山巅的视线,亦步亦趋地走下去,汀草山茶初绽,野蝶掠浮水,山道青霭漫漫,竹林曲径深处,似有梵音,他驻足片刻,心神凝结,晴飔拂过,他再度回神,一抬眼,却见落日熔金,余霞成绮,幽静的暮色暗暗地围拢来,夕曛趁一点点空隙,迸射一条条绛色霞彩,宛如沉沉大海中的游鱼,偶然翻滚着金色的鳞光。 他俯瞰山脚下的乡野小村,黄昏下,那村落宛如天河里坠落了一弯金色弦月,炊烟袅袅的村寨里,不时传几声狗吠鸡鸣,仿佛是一个遥远而朦胧的梦。 他思忖片刻,欲往人烟阜盛之处去,前行一段,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耳畔远迩笙歌,他似有所感,远远望去,城中风亭水榭,峻宇高楼,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他心生欢喜,疾步至渡口,闻渔父鸣榔,见钓翁击楫。身后青峦萤火纷飞隐入草木间,月照清荷,山空松落,枝蔓攀生,夏色弥深,悬于天际的月亮光华皎皎,天地皓然。 红日西沉,星月光来。他步入城中,重门叠户的层层宅院里一片幽静,房舍里都已经灯火熄灭,只有廊檐下高悬的灯笼还散发着幽幽亮光,花草间传出阵阵虫鸣之声,连绵不绝。他略有些寂寥,只得望着更远处的火光,方解片刻哀思惶然。 步行数十里,皓月当空,夜色阑珊,酒肆花窗映着觥筹人影,茶棚烟雾升腾,渲染nongnong烟火气,里坊遍开,店肆林立,过不多时,华灯初上,目光所及,尽是夜火流光,千盏明灯如同漂浮在天河的繁星,光华璀璨,融融如海。香风罗绮,素馨花灯,少女乞巧楼倚,掩面凝羞,于花笺藏诗。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耀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 不等他沉浸其中,万束流火划过夜空,他的瞳孔骤然一缩,下意识闭上眼,再醒来,秋风萧索,瓦墙剥落,车轮碾过洼地染就遍地红痕,硝烟弥漫,蜿蜒而过的饮马小河染成了一片粼粼的血红之色。身着天青罗裾江南女子,凝眉望君远去,满腹离愁别绪难以纾解,此后油纸伞下形单影只,岁华逝去,行尽半生,再未遇良人。 山峦覆雪,万籁静寥,黛石簌簌落白,冰寒三尺无舶来,巢枯不闻鸟窃语,举目望去,穷麦衰草,尸嚎遍地,山河破碎,人间万般难再得。 ?? 风雪未歇,血水染透遍地霜雪,他行走了很久,很久,欲离开那红痕所至之处,只是,寒风如刀,似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rou。将苍穹做烘炉,溶万物为白银,并无一丝仁慈。冻雨淋在森森白骨之上,寒月映照着黄沙,耳旁只有鬼哭嚎吟,墓间磷火扑飞,犹如点缀在漆黑松林间的花朵。触目皆是残肢断臂,那黄沙里颗颗不屈的头颅,还睁着不甘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天空的一角,食rou的飞鸟在空中盘旋,发出阵阵嘶哑的鸣叫声,忽地俯冲而下,落在血污斑驳的尸骸之上,大快朵颐。 无月无星的天幕,让万物生灵于此刻噤声。唯有瑟瑟耸动的夜风,带着死亡的气息,吹落在他的眼底。 茫茫白雪逐渐让他眼中失了焦点,一步下去,污雪便埋没了大半身躯,雪中累累的尸身渐渐被剥落了皮囊,变成紫黑色,人皮飘摇在狂风之中,一眨眼便被风刃彻底搅碎。他感觉到自己走上一座极长的铁索桥,桥下的河水黑沉阴冷,如同腐烂尸体上流出来黯黑冰凉的血,途川之上唯余亡魂漂浮其中,不得解脱。白骨般腐朽的枯树,如同被斩首之人,双手伸向天空,无语申诉,树影如鬼魅般狂舞,风过树林的声响如涛声,伴着枭鸟桀桀怪叫之声阵阵传来。挂在树枝下的麻绳,被风沉重地吹动,衣衫湿透的尸体微微摇晃。一阵雷鸣电闪,描绘着身不由己的宿命,世间在那电光下瞬间苍白,又迅即漆黑,哭泣的鬼影无路可逃,灵魂赤裸而僵硬。他的视界细细溃动,模糊的白色光点逐渐被重叠巨大的黑影吞噬,庞然的绝望在撕扯着夜色。 他一步一倒,宛如最虔诚的信徒朝圣而来,巨大而沉默的佛像半壁断裂,覆满青苔,色彩鲜艳的蔽日经幡此刻污浊而破烂 ——神佛闭目,是为不应。 他感到身体的温度在流逝,不知为何,那如刀刃般的狂风,此刻于他的耳边却如情人絮语,劝诱着他继续前行,雪花浮在空中,静滞一瞬,一霎眼,两侧石柱燃起幽幽绿火,一眼望不到头,他的双腿每走一步便如刀割,霜雪凝集在发丝间,他几乎失了所有感知触觉,忍受着脱胎换骨般的砭骨痛意,本能地移动着,向那“温暖”之地走去。 渐渐地,他感到一种如幻般的暖意,整片大地如烧红的铁块一般,透发出通红的光彩,巨大的石柱、岩壁都闪烁着骇人的血芒。大地似在剧烈地颤动,一声声若有若无的凄厉哀啸,从深层地下不断传出。恍惚之间,他感到一阵如同进入庆典般的欢欣喜悦,那域界似周廻三万里,高二千六百里,洞天六宫。 就快到了,他想。 一人身着绯红衣袍,下身着柳绿长袴歪靠在赤红狭长凭栏天桥上,半阖着醉眼,任由发丝纤软地挂在栏杆上,此处楼内共有八面,仰头几乎直触红月,俯身却不见其底,纵深不可测量。那人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那轮如血瞳般的妖异之月,血月则冷酷地盯着他,那人嘴角噙着笑意,似有无奈,轻轻叹息,吐息一瞬,似千年流逝。 一声更漏响起,子时的欢宴再度开启,日复一日,不分昼夜,永不停歇。 此处以云顶檀木作梁,范金为柱础撑起高渺而未封闭的殿穹,周围水晶玉璧为灯,鲛珠缀成帘幕,悬着鲛绡罗纱,上面遍绣洒珠银线昙花,风起绡动,有琉璃般的光华流转,令人如坠云山幻海一般。一不知其源头何处的浅溪绕楼而过。灯火透过珠玉投在溪水里的影,随縠波散成细碎的星子,像天河不幸流落入这晦暗靡乱之地。 庆典 静谧一刻后,青铜连枝灯骤然燃起了耀耀烛火,明若白昼。一抹着铅华,面容惨白的女子,黑瞳如漆,一双素白的柔荑提着一只莲花琉璃盏,烛光流转,从巨大的黑漆象牙雕芍药屏风后面,无声无息地移步走出,那灯盏驱散了下界的黑暗。她站于台前,红唇微张却停滞在此刻,下一秒,她的头颅如木偶般掉落,台下响起轰鸣般热烈的鼓掌声,红纱后的灯光这才逐渐亮起,异域的弦乐缓缓响起。 灯火忽明忽暗,恍惚一闪,一个笑面桃花的女子脸庞突然出现,她的纤手攀上屏风,似是无意般用手指划着屏风,她一挪动步子,便发出清脆的银铃声,女人纤纤玉足,莲步轻摇,腰肢款摆,翩翩而来,血色轻纱随行摇曳,合着幻异的鼓点,举手投足之间,风情万种媚态横生,令人望之神魂俱销。黄金雕成莲花在地面的白石之间妖艳地绽放,待那身形丰腴白皙的西域舞女走出屏风后面,只见她一步一步走在那金莲上,似是步步生花,脚底却溢出些许血丝遗落在金莲上,她的手臂脚腕如囚于枷锁般戴满银钏金链,光华闪烁。上衣堪堪遮住那双酥胸,长裙曳地,以金丝刺绣镶边,赤足踩地,宛若灵蛇那般的舞步流转间,脚腕上小巧精致的铃铛便叮铃作响。血色罗裙随着她飘然转旋,明珰乱坠,绮袖并起,眸光流转间夺人呼吸,忽然,她跳落于无面琴师的身侧,用玉手轻挑银弦,眼带媚意地看向琴师,却不得回应,她感到一阵燥热,用手指划弄着琴师的衣襟,面容似有娇恼,她附在琴师颈边,吐气如兰,鲜红的指甲点在琴师的皮肤上,琴师却如金刚一般无欲无求,丝毫不差地拨弄着琴弦。 台下面容模糊的宾客们,眼睛极为用力地睁大,心中如万蚁爬过般痛痒难耐,似在等待着这场活春宫在他们面前上演,不少男宾似是等不及,直接撕裂身旁女眷的衣裙倾身压下,身旁的女子微折纤腰,呈皓腕于轻纱,眸含春水清波望向男宾,头上斜插碧玉钗,指如削葱根抚上男子的脸颊,男子不再压抑恶欲,猛地扑向女子,撕咬起她的血rou,女子的腰肢几乎被掐断,脸上却是暧昧地飞红,嘴角微扬,动人心魂。她沐浴在自己的喷撒而出的血雨下,血水染尽轻纱,雪嫩肌肤若隐若现,她忍不住抬手一抚,便显出了胸口诱人的线条。 另一边的女客,酒中那一抹粉色的桃花瓣沾在她唇边,玉唇在桃花掩映下娇艳如火,她后背的衣裙几乎尽落,毫不在意地露着大片的颈背,柔美的颈项线条被一双黝黑的兽爪暴力地按下,她雪白后背层抹了凝蜜似的,黑亮的长发被薄汗浸湿,湿漉漉地披散着,滑嫩的肌肤如凝脂一般光润,双颊晕红,长睫微颤,肩颈的皮肤透出淡淡红粉,而她的下身却血rou模糊,半背的人皮被撕落,嘴中吟哦着似痛似欢愉的娇喘。 台上的西域舞女压着琴师,玉腿轻抬,骑跨在琴师身上,她正欲撕碎琴师的衣钵,琴师未反抗,她柳眉轻挑,似是惊讶地看着面容平静无波的琴师,脸上顿时似喜似羞,樱唇半摄,忽地掩唇一笑,纤纤玉手勾起一缕散落在耳边的鬓发,她看着身下之人,感到饥肠辘辘般的极致食欲,俯身下去,嘴中的尖牙刚刚显露。忽闻桥上似有动静,她微微抬眼,眼波懒懒一扫,霎时妖媚得勾魂摄魄。 桥上那人视线微微偏移血月,艰难地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他的骨节之间有如针刺般细密地疼痛,他抑制着气息,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轻轻挥动,那缠丝白玛瑙酒盏中绛红色的酒液不慎溢出,醇醴便如白玉瓷瓶中的甘露被洒出,刚沾染到下界恶兽们的皮囊,瞬时燃起熊熊的业火,恶孽被灼烧拷问着,下界的幻象亡魂发出凄然地哀嚎,这一刻,才显露出此处的真实之貌。 那鼓乐似是疯癫了一般,乐声越发急促高昂,撕扯着人的神志,支离破碎的残肢仍然被无尽的欲念驱动着,去互相吞噬,去毫无廉耻地媾和,欲亵渎些什么。 秽乱的席间,忽有一半截女子咧着嘴角,面容带着诡异的欢悦,两行清泪却流了下来,似是极力地在摆脱看不见的丝线,最终,她的嘴里断续地说道,“这满域的倭罗子,到底是梦一场,醒了就好……醒了就……”未等她说完,一道巴掌打上她的玉臀,她登时到达了极乐之巅,两眼翻白,可下一秒,一条完整的红舌却从她的嘴里滑落,满口鲜血喷涌而出,下方不成人形的半残男客极力张开嘴,像是品鉴琼浆玉液般痴迷地饮下女子的污血。 回廊上一头戴凤冠,肩披霞帔的新妇惊慌失措地逃跑着,身后是阿傍罗刹般的骷髅阴兵,她慌不择路间,逃上红桥,那人只能感到一阵香风刮过,嫁衣却如幻影般毫无痕迹地穿过他的身躯,她恐惧到极致,跃下楼层,却被垂下的红绸瞬间吊住,头身骤然分离,下半身砸在台上,成了一滩rou泥,周身的衣裳顿时如墙灰般褪色掉落。 血液缓缓汇聚到一处,如瀑布般流向下一层,那嵌青玉雕夔龙纹的水池中,溢满罪人们的血水,池边骨堆杂乱,一散着恶臭之味的巨兽被豢养在池中,其身毛皮如利箭般坚硬,双目澄黄如铜铃,它鼻中喘着兽类的粗气,喉咙间似有雷鸣般的声响,它不停地吞吃,尖锐的牙齿间挂着筋膜血丝,还有一些不知何处而来的羽毛。 那人一手撑着红阑,微侧着脸搁在自己的小臂上,面朝着下方,双目微阖,底下是万丈深渊,他却心境宁和地倚着阑干休息,可谓坐近风尘,却不沾凡裳,忽然,一下微弱的叩门之声穿过那嘈杂靡音,传入他的耳中。 一下,又一下……那声音逐渐弱下去,他拖着冻僵的身躯,爬上阴湿刺骨的石阶,来到这陶红古旧门扉前,手指已经冻得发紫,僵硬地敲着,终于坚持不住,在最后的余息前,他整个身体倒下去,才推动了一丝这紧闭的红门,“……救……救救我……” 宴会的错乱景象霎那间如烟雾散去,伏身浅眠之人缓缓睁开倦眼,本是如同覆上淡雾的眼眸再度恢复片刻清明,眸中的琥珀如秋水般静静地流动着,神态慵懒而闲散,向那入口斜睨一眼,俯瞰着那倒在门阶处的清瘦少年,他微微一怔,旋即,眉宇间光华流转似拢着温和的月华,柔情暗蕴。 他扶着栏杆起身,长袍曳地,任由衣袖滑落,隐隐可见其肩骨支离,一缕细软的发丝缠绕在夸张的金色耳饰上,他挪着步子,亦步亦趋地走下来,带他看清那孩子,他微微勾唇,淡然一笑,声音细微而缱绻地叹道,“……是你啊,你终于来了。” 他俯下身,将那孩子轻柔地抱起,那孩子的躯体进入此间如逢春雨般,身体很快便回暖,他睫毛微颤,将醒未醒,抱着他的人垂眸看了眼那孩子熟悉的脸庞,轻笑着絮语道,“再睡一会儿吧,很快就要结束了……”那孩子似听见了一般,安心地靠在男子的怀中浅眠。 此时,这深渊的底部,却是一间朴素而寻常的暗室,暗室里只有一人,他惨白的躯体上仅仅披着一件银紫色的衣裳,下身未着寸缕,阴暗而放荡,一条腿如枯枝般病态纤弱,而另一条完整的腿的脚踝处,却拴着一条男子手腕粗细的金链,那链条的末端垂入地下。那人卧伏在竹编的柔软地板上,整个暗室两面为纸门,两面为白墙,除此以外,并无任何装饰物件,如同雪洞一般,他大多数时候神志昏沉,在那孩子进入此间的一刻,他的躯体似有所感地微颤,双腿无意识地并靠着摩擦了一下,嘴中轻吐一息,发丝在微弱的光下如同深河中的水草,凌乱地散落在他的脸庞周围,周遭的空气伴随着他的苏醒,逐渐滞缓而黏腻起来。 夜色如水,更深人静,庭外阖无人声,夜空中浮云流动,弯月半掩,照在地上忽明忽暗,如墨影斑驳,室内香炉焚烧着须曼那华香,香雾缭绕,郭嘉看了眼纸门外的庭院,又转过头看向膝上的孩子,他沐浴在斑驳树影之中,俊美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长发垂在鬓畔,眉眼间的倦意不掩,他见那孩子眼皮微动,将手轻轻覆上,柔声说道,“外面风雪不停,你的眼睛久视而不聚目焦,不必急于睁眼,你有一个晚上的时辰,我也……只能收留你一个晚上,你在此间畅行无阻,只有最深处的暗室,或许对你暗藏危险……不过,谁知道呢……”郭嘉轻声说完,叹了口气。 一炷香后,那孩子在温暖的室内醒来,室内只余他一人,他在燃尽的阁提华香中,却本能地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昙香,梦中似有人告诉他什么,他记不太清,他的视野在逐渐适应光亮,待他走出去后,他靠在回廊的凭栏处,向下望去,那楼梯似螺旋般向下纵深而去,他扶着楼梯一步一步向下走去,时间的流动被无限延缓。 他来到暗室雪白的纸门前,屏息凝神,门后传来锁链划过地面的声音,在这片黑暗中显得异常阴森,门后之人倾身向纸门,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静默了一刻,他微哂一声,语中浸透着欲求不满的哀怨,开口说道,“你不是他……可除了他,不会有人来到此处。”那孩子能听到门后之人的指甲轻轻抓挠着门框的声音,他的嗓音青涩稚嫩,小声地反问道,“你是谁?为何在此处?” 门后之人微怔,垂着眼,抿唇一笑,原本掩藏在暗处惨淡无神的面容,此刻却显得艳丽而危险起来,他缓声引诱道,“……真是陌生的声音啊,我吗……我是他的败笔与污点。这样吧……你为我取一样东西来,作为交换,我告诉你,我为何在此处。” 前尘 少年贾诩的双眼被一素白丝布蒙上,他爬起身却因为虚弱又跌倒在地,他听到一声轻笑,身边之人绵软的衣袖垂下来,落在他的手上,那人松松地牵起他的手,贾诩才勉强起来,他谨慎而略有些紧张,脆生生地问道,“是您救了我吗?” “或许吧。” 贾诩听到那人清润的嗓音,顿时驱散了心中先前于冬日风雪中产生的恐慌,可是那人只是简短地回答了一句,贾诩本想再问,现在却有些慌张,话语被一下子止住,郭嘉看了眼少年茫然无措的神情,懒散地端详欣赏片刻,才开口道,“你还想问什么呢?” 贾诩感到自己的喘息像是被那人的话语把控着,他不敢迟疑,未作过多思考,细声说道,“多谢您……我”贾诩试图回想风雪前的事情,却发现如何也想不起来,他略有些羞惭地回道,“我不记得风雪前的事情了,我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的来处,也不知晓去处,但无论如何,我都应当感谢您的收留。” 郭嘉看向窗外,不以为意道,“不必客气,外面的景象几乎……千年未变,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谈不上收留,你只是恰好路经此处,而我恰好在,你可以在这里安心休复,休养好后,离开或是留下,都可以。” 贾诩心中感到一股暖流,渐渐有些放松地问道,“那么,此间是何地?” 郭嘉思忖了一下,复而浅浅一笑,双眼微垂,敛住眸华,声音似有些欢悦,可说出来地却是,“囹圄。” 贾诩微愣,但他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刚松泛些的心情又被这个词彻底搅乱,他按捺住心中再度肆起的慌乱,低声确认道,“囹圄?” “嗯。”郭嘉欢快地说道,“此处身无间,时无间,形无间……命无间,故受苦无间。” 贾诩低声重复道,“……命无间”他思考了一下,未能明白对方语中的苦涩暗讽,他重复着那个词,心中却隐隐欢欣鼓舞,疑惑道,“若是命无间,那便意味着生命不可穷尽,外面的风雪所及之处,几乎未见任何生灵,此间,难道是庇护之处?” 郭嘉哽住,随后忍不住叹息一声,这让贾诩的神经再度紧绷,郭嘉幽幽地说道,“你是这么认为的吗?好吧,从我困于此处开始算起,除了你,没有任何人能穿过风雪,推开那扇门,来到此间,若说是庇护,大约只对你一人而言算是。” 贾诩忙垂下头,双颊似有些泛红,低声说道,“抱歉。” 两人沉默对坐着,贾诩能感到对方落在他身上审视的目光,贾诩下意识蜷缩手指,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请问,我何时能恢复?” 郭嘉倾身向前,凑近贾诩似是轻轻嗅闻了一下,贾诩被对方的突然靠近惊得身体微颤,下意识屏住呼吸微微后仰,贾诩感到对方的发丝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但看不到对方的瞳孔骤然一缩,如同兽类的竖瞳盯着他,郭嘉略作回忆,最后给出了一模一样的答案,附在耳边柔声说道“等你想看见的时候,便恢复了。” 贾诩感到对方的呼吸轻轻打在脸上,身板不自觉地挺直而变得有些僵硬,他不明所以,但还是安静乖巧地点头。 贾诩听到衣服悉悉索索的声音,对方简单交待了几句便不再管他,离开了这处房间,贾诩的身体下意识地转向对方离开的方向,心中隐约有些失落不安,直到他听到对方彻底关上门的声音,四周再度变得寂静,他仿佛听到自己骤然强烈的心跳声,他的惶恐再度被放大,他跪坐在地上,慢慢伏下身蜷缩在一起,双手如蝴蝶般环抱着自己,轻轻拍着自己的手臂,平复着呼吸,他忘记了一部分的前尘往事,来到这里,对此处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房间何样,那人毫不在意地离开。 这是理所当然的,贾诩这么想着,不能再麻烦别人了。然后,他伸出手,摸索着地面,慢慢爬起,循着那人离开的方向走到门口,待他摸到纸门的缝隙,他感到一丝喜悦,用手指轻轻拨开,终于迈出了他的房间。 冬 苍穹上低垂着参差灰白的团团阴云,空旷院落里耸立着几株有序排列的百年老树,虬龙般盘曲交错的枝杈高耸入云,北风吹动屋外的树木,横斜的枝丫在窗前随风摇曳,日影落在冻结的水池冰层之上,映出了细碎的裂痕,池水在冰下缓缓流淌,发出阵阵潺潺的声响。屋门口挂着一层厚厚的暖帘,帘内炉火熊熊,香气氤氲,郭嘉侧躺在榻上昏昏欲睡。 贾诩在这里探索了一两日,几次险些摔下楼去,但无人回应,他越发确定此处似乎只有他们两人,故这几日,他对其他事物都兴致缺缺,唯独想见郭嘉,对方说过,若他有想见的事物时,便是恢复的时刻,贾诩眉眼舒展,决定去找他。 他记得那人身上似有散不尽的脂粉香气混着昙花香,贾诩扶着墙壁,凭着直觉走了一段,然后微微抬头,闻到空气中若隐若现的香味,如同刚学会走路的幼兽凭着本能去寻找,终于找到香气最浓郁之处,他轻轻移开门,他听到前面有人舒缓的呼吸声,大约是睡着,他待在门外,正要关上门等待片刻,室内敞开的窗户外忽然刮进来一阵寒意刺骨的风,一直吹到门口,冷风裹挟着雪花迎面扑来,冷气蓦然钻入口鼻,一股冷冽的寒意传遍榻上之人全身,令他周身战栗。 郭嘉困倦地支起身,慢慢坐起,这才注意到门口的人,他扶着头,不解地问道,“你在那里做什么?” 贾诩被这冷不丁地发问微微吓了一跳,礼貌而坦诚地回话道,“我想见您。” 郭嘉眨了眨眼,微微点头,说道,“那便进来吧。” 贾诩起身进入室内,关上纸门,对方并未说话,但他却不再像刚开始那般拘谨,慢慢走过去,边走边试图解开郭嘉给他眼睛缠上的纱布,后脑的结并不好解,他心中急于解开,指甲泛白,越发用力地去拉扯,可那绳结似乎越发紧实,倒像是死结,他看不到对方,总觉得这般有些狼狈,他心中一急,猛地扯开些头侧的纱布,纱布掉落的瞬间,他的眼睛刚看到些光亮,一不小心不知踩到了什么,整个人摔倒下去,膝盖跪地的瞬间,骨头像是受到碾压般传来一阵锥心刺痛,他不顾疼痛,欲迅速起身,那圈白纱落在他的肩颈处,他抬眸正好对上对方惊讶的视线。 贾诩望着对方,眼前之人身姿清瘦颀长,面容清隽雅逸,又略带一些憔悴,绿褐色的眼眸如琉璃般纯净,又如秋月下的湖水那般温润,眉眼深邃,鼻梁挺拔,眼中浮动着因惊讶而产生的光华还未散去,他在被那样的眼睛凝视着。 郭嘉再一次被对方那纯粹真诚的猩红色击中,他微微撇开眼,贾诩注意到对方视线的回避,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盯着人看,忙垂下眼,眼睛快速眨动着,思考着自己该说什么。 半晌,贾诩不知看着地上何处,缓缓说道,“我的眼睛大致恢复,但我仍然不知该去往何处……故……想要留下。”说到此处,贾诩抬头看向对方,神色坚定地说道,“为此,我可以为您做任何事。” 郭嘉闻言,神情淡淡的,无悲无喜,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嘴角微颤了一下,最后说道,“这是你的决定,不必过问我,你想在此处停留多久……”郭嘉环顾了一下四周,低声说道,“想去哪都可以。” 贾诩看着郭嘉,忽而灿然一笑,眼眸灵动明澈,郭嘉眼中极快地闪现一丝带着苦意的愕然,他听到对方隐隐有些雀跃地问道,“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吗?” 郭嘉看向他微微点头,他知道贾诩很快就会发现藏书室,一次又一次,他看着对方无知而坦然的神情,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摸起对方的发顶,贾诩被对方触碰到的一瞬间,身体里像是蹿过一丝电流,心中的思绪一下子清空,他愣愣地看向前方,感受着对方柔软而微凉的手掌,然而郭嘉只是轻抚了两下就收回了手,贾诩垂眸掩饰着眼中的闪烁。 后面几日,郭嘉将自己关在壁画长廊,他看着又一幅画像消失,吸着他长长的烟杆,吞吐着烟雾,欲抬手触碰,却又自觉没趣,他看得见它们,而能做出的选择余地不多,他看向长廊的深处,再度感到一阵如行走在荒原般的渺茫,那里了无人迹,引发起他心中如长线般朦胧的恐惧,眨眼而过的画面如隙中驹,石中火,从不给人片刻喘息松懈的机会。 摩登伽女 另一处,贾诩心满意足地待在典籍堆里,他不知道自己脑海中的知识从何而来,事实上,整件事都显得那么可疑,但他全然忽视了。 此处无须饮食,无需睡眠,除非有这样的需求,只要心中所想,那些物件便会幻化而出,只是贾诩尚且不知,只顾认真而饥渴地汲取着知识。 “你在看什么?”那人倚靠在门栏处,出神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