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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八岐大蛇还在对怀中昏迷状态的须佐之男说话。 虽然觉得天照难懂的说话方式讨厌,八岐大蛇自己却根本没比人家好多少:“……我不懂吗?我就是这样的,世上也有我这种的爱恨。不懂的是她。” 蛇神絮叨不止,仿佛要补偿这么久的不曾相见。他会把须佐之男带走,之后要好好逗一逗对方。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神火飘摇和移动引来了神殿众人,在蛇神离开神殿之前,他们拦住了八岐大蛇的去路。冲在前面的是一众圣女,一位似乎是兔族混血的少女搀着荒。而他们身后,是圣骑神官护卫着的教皇月读,其衣着华贵整齐,从脖子包到手指尖。 思考了一下对方见到的场景:一位邪神独自闯入神殿,在众目睽睽下带走圣骑士长。八岐大蛇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好一位狂徒。 雪上加霜的是,他身后,太阳神火渐渐变小。太阳女神这次沉睡是为了分出须佐之男的神格,处刑神的神力有多狂暴不需多言,神王大概是担心出意外,暂时熄灭了自己与人间的通道。 眼睁睁地看着神火熄灭,看着圣女季生死不明地躺在祭台上、圣骑士也长生死不明地被邪神抱在怀中——虽然邪神来这里之前他们两个就是这个样子——众人目光越发凶恶。 蛇神第一次如此满怀希望。但是月读这个该*****的家伙一点都没辜负他的期望,教皇当机立断:“蛇神竟然熄灭了太阳神火,圣徒们,召唤神器,随我讨伐邪神!” 直到此时,八岐大蛇还很镇定。毕竟现在他是这世界唯二的真神,谁能阻拦自己?季虽然有了神格神力,但要等几位神子神女一起。他心里想,要是不小心打死几个,须佐之男肯定会跟自己翻脸,我这蛇神第一次从人手中逃跑,须佐之男现在又多欠了我一份情。你打算负多少债? 下一刻,骑士们单手轻锤胸甲,另一只手齐齐将枪尖对准蛇神,口中吟唱圣歌。翻译过来大概只是几句词循环:“赞美女神,赞美光明,赞美太阳,赞美生命——” 随着圣歌,一柄巨剑缓缓浮现在八岐大蛇头顶。神殿高高的穹顶竟一直藏着这样一柄东西,其圣洁的白光落在众人身上。 八岐大蛇被这眼熟的白光催得抬头向上看,正赶上圣骑士们解开最后一道封印,处刑刑具万分熟悉的力量排山倒海般压下来,他惊呆了:“太溺爱了吧,你怎么这都给啊……” 这群人能不能真正使用天羽羽斩,他无法确认。八岐大蛇只是毫不犹豫地化为蛇群。无数蛇魔如翻涌的浪潮扑向四面八方,穿插进人群,圣骑士们将长枪杵在地面,圣女神官们升起结界,有条不紊地迎击。 在一片混乱中,月读藏起了一条细小的毒蛇。 将蛇群斩杀殆尽,众人还是杀气腾腾的。月读先安抚下为首的几位圣女,又命弟子整军讨伐蛇神。做完要做的事之后,他回到住处,屏退旁人,放声大笑。 第一次看到八岐大蛇束手束脚,月读十分愉悦。虽然没有成功,但以圣骑士为执剑人,自己充当真理去审判一次蛇神的滋味更是奇妙。 毒蛇从他的袖子里爬出来:“笑什么,天羽羽斩要是落下来,先一步去见野椎神的必然是你。这蠢笨神器的主人还在我怀里呢。” 月读笑声不停:“哈哈——天羽羽斩定然先把你和它的主人穿在一起,怎么说人家蠢呢,哈哈哈哈哈,我倒觉得它是世上最解风情的一柄神剑,哈哈哈。” 看他一时半会儿笑不够,八岐大蛇的分身把自己盘起来,懒洋洋地说:“你想把预言之神送来做什么。我没有招待妻弟的兴趣。” 月读说:“请别担心,我的弟子还需要养伤,唉,也不知何时才能出兵。倒是你可要看管好处刑神。啊对了,来看看这些图案,帮我选择几种,神殿里孩子们明年的冬衣我还没订。” “把你那多余的母爱收一收。” 八岐大蛇快被淹没了,虽然淹没的不是他本人。但是就像夏天看到有人穿棉衣自己也会觉得热,以前在高天原的须佐之男这样,现在月读也这样。看到他们这么疼爱别人,八岐大蛇感觉蛇鳞倒竖。 “你不是也给蛇魔买零食吗?” 八岐大蛇的语气理所当然:“蛇魔们是我养的。是我力量的延伸。” 月读不知道为什么又笑起来,可这次的笑声一点也不畅快。他突然拔出短刀,将毒蛇化身钉在桌上,很大一声。 一条蛇而已,竟然也能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最后的视线落在月读身前腰腹处。蛇的幻影消失在这个房间,如散去的黑色云雾般再无痕迹,这具化身的力量残影却悄然逸散到外面。 外面传来坚硬的金属靴撞击走廊地面的声音,盔甲相撞的锵锵声。是感应到蛇神神力的圣徒们担心邪神去而复返,以为教皇遇袭。 月读有些急切地看向镜子,腰腹部位的衣服挑不出一丝错,最后他想起自己刚刚似乎是将手放在身前,终于找到手套靠近手腕部位掉了一个扣子,可能是刚刚对战时掉落的,也可能是蛇魔从他袖中爬出时故意弄掉的。 手套缝隙之下,月读的手并非人的手,世上任何一个种族都不会有这样的肌理,那水晶般的幽暗光泽,散发着会让任何生灵感觉危险的气息,只恶神和祂们的眷属才会有。 他的神色流露出些许不甘,这丝情绪落在镜中一闪而过的女人面孔,似乎是被她吸收,也像是替他承受。月读脸上又是那种完美无缺的亲切笑容。 “大人!”圣徒们在门外呼喊着。 门被暴力打开,荒冲进来:“老师,怎么了!” 御馔津甩手,刚才是她一拳帮荒砸开了门。 长长的袖子垂下来,遮住不可避免的恶神化的象征。月读似乎永远都在保持着的亲切慈悲的笑容这一刻严厉起来,命令闯入的圣骑士们去领罚。 八岐大蛇将须佐之男带到自己准备的住处。他确实还没玩够大邪神和人类的游戏,要须佐之男穿高跟鞋和女仆装的发言也并没有一句谎话。 将须佐之男带回来,确认恶神们都将被神殿逐步讨伐,以免他们双方来打扰自己……想度个蜜月真是麻烦极了,八岐大蛇这么抱怨着。但最后要做的这一步很简单。 蛇神将自己的一滴血喂给对方,对人之躯来说就已经足够,他的神力逐步替换女神的力量,这样,就没有女神的眷族能通过须佐之男身上的神力圣力找到他。八岐大蛇不喜欢被打扰。 须佐之男灿烂的金发末端染上浅紫,等他睁开眼睛时,蛇神知道对方双目中原本那点紫色将更加明显,衬托得金色更亮。 醒来吧,须佐之男,让我看看你,让你看着我。 八岐大蛇抚过对方的脸颊,说:“绽放吧。” 如同圣洁的花朵在他手下颤颤巍巍地开放、春枝刚生并拢的叶片展开,睫毛颤了几下,露出金紫交加的一双眼眸。须佐之男应他的神的呼唤而醒。 === 寻找最后一位纯白的容器的过程很难说是麻烦或简单,因为事情是这样结束的:在天照他们还在纠结和寻找的时候,八岐大蛇突然带回来一名人类。 他等得无聊,于是居高临下地捏晴明的脸,手感不错。所以等三贵子过来的时候,纯白的晴明已经无师自通了看变态的眼神。 神将和军师去看人类。 带回拼图的最后一角,八岐大蛇立马就抖起来了。他平日就很自信,现在更是自信爆棚,也不知道一个保持着如此平静温和神情的人是怎么用他那多余的自信把人淹没的。不过天照有办法治他,太阳女神只需向前方看一眼,她的神将若有所感地回过头,八岐大蛇下意识更加露出笑容,然后收敛半分。 皮肤白皙,长发雪白,正好还穿着一身白衣,晴明的灵魂更是全无阴霾,就像一张白纸。 预言之神仔细探查一番,确认真的是一张白纸,人类根本没有记忆,晴明这个名字都是八岐大蛇说的。 须佐之男惊呆了,反应过来之后追着八岐大蛇打。要找一个纯白的灵魂,没说要用阴阳分离之术切割出一个纯白的灵魂啊,你是卧底吧? 天照静静注视着灵力强大纯粹的晴明,就像看着自己的过去。就算再有一次机会,她也还会那样做。与其直接迎接死亡,不如将世界搅和得乱七八糟,再发起最后一搏。 八岐大蛇不服,自己明明帮了他们很大的忙,人类自己也是自愿的。 晴明点点头,同意蛇神的说法,虽然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但自己应该是自愿的。 蛇神得到支持,他回身拦下雷枪,诚恳地说:“现在阴阳平衡与失衡的临界你如我一般清楚,分离一个人类的术法难道能成为最后一根稻草吗?而且阴阳分割之术又不是我用的。” 没有彻底失衡就没关系吗,那被分割的人类自己呢。须佐之男叹气,只问:“是谁用的?” “他自己用的。我教了一次他就会了。” 说到底这不还是你干的嘛,骄傲个什么劲儿啊?须佐之男接着追着人家打。 打了几下又觉得心累,说也说不清,打架有什么意义吗。到最后,只是曲起手指,在八岐大蛇额头重重弹了一下就走了。 八岐大蛇捂着额头愣在原地,这是舍不得吗?蛇神想得脸都红了,得出结论,觉得他好像还挺爱我。 于是八岐大蛇上前几步,从后面牵起须佐之男的手,神将甩了一把没甩开,就别扭地转身,问他要做什么。八岐大蛇说:“我带你去看已凋零的樱花。” 他拉着他来到神狱,须佐之男周身环绕着的浅浅的雷光照亮周遭,八岐大蛇喜欢他的光辉。此处本来幽深安静,如今却回荡着嘶哑的悲泣,神狱之中数条巨大的白蛇盘绕在一起,正发出非人的吼叫。 须佐之男缓缓转头,一对十字准星锁住八岐大蛇的目光,他在这个存在身上感觉到了蛇神的神力。八岐大蛇不自觉地战栗。无论经历怎样的战斗,须佐之男的神色总是犹如不知痛觉一般,双目寒光闪烁,冰冷的杀欲比爱欲更加清晰可见,见到对方如此直白的情绪让八岐大蛇感到被取悦,无论须佐之男给他的关注是哪种,他都会照单全收。 意识到这件事的那一刻,八岐大蛇突然懂了某种东西,蛇神想,想让他看着我,这么简单的想法竟然还藏着这么麻烦的情绪吗? 他为须佐之男讲述了去往人间时遇到的事情,语带满足:“……我本来期待的是被纯白的灵魂抛弃的一面会给我怎样的惊喜,但人类实在是太有趣了。” 须佐之男沉默地看着巫女大蛇,用雷光化作锁链束缚她们,将巫女们的亡魂从憎恨和遗憾中一点点剥离出来,巨大的蛇最后只剩下一些腐化的残肢之类的东西。 须佐之男对亡魂们伸出手,想带她们去往黄泉。 在那些哭泣不止的女性亡灵之中,有一个身影格外高大,那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混入巫女怨灵里的八岐大蛇,身着白色衣裙,唯有他自己面带微笑。年轻甚至年幼的巫女们悲泣着,愤怒着,却只能因亲近力量本源的本能围绕在蛇神身边,对闪烁着雷光的神明视而不见。 须佐之男不想说什么。 八岐大蛇看透了他的想法,笑道:“如我一般注视着一切吧。你当初要找的正是我这极恶之人,怎么却不敢见证我的恶行?” 须佐之男绕开他,强行将亡魂收于己身,神狱恢复往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位神族在其中靠得极近:“我已经见得足够多。” “我见到的还不够多。”白裙的幻象褪去,八岐大蛇变回平日的模样。“为什么要信任我,为什么要爱我,为什么还不杀我?我转投了一次阵营,若我再次尝试呢?” 须佐之男冰冷的声音带刺,但甚至没说要杀蛇神,因为他认定八岐大蛇若要毁灭世界,不会假于人手:“你舍得?” 八岐大蛇与他对视,说:“为什么要信任天照,为什么要爱她,为什么还不杀她?看那高悬于天上的火球,她本来正是那位女神灭世的先驱。” “她选择了自己的路。” 八岐大蛇似乎停顿了半刻,他说:“你知道。即使她诞生自翻滚着灾厄的虚无,你仍然为她处刑。” “我知道。”须佐之男觉得这不是什么难猜的事,尤其他们三个还相处了这样久。“世上会如此执念于自身善恶的人并不多。” 神将抓住蛇神的手,要拉着他离开神狱,他不想再说下去:“走吧。” 八岐大蛇不愿对话结束,他反握住对方的手,将他从光明的门扉前拉回来:“看着我,须佐之男,告诉我……” 须佐之男打断他的话:“我的终点要由我自己决定,你的未来也不能依靠我来解读。” “……为什么只拒绝我?” 为什么?爱一向让他战无不胜,让他无所不能。须佐之男爱着人类,愿意为他们付出一切,做到一切自己所能做和不能做的事情,此刻他却因为另一种爱而意乱情迷,心神动摇。 在被蛇神赢走那个吻之后,须佐之男隐约察觉到了自己微妙的感情,他无法判断出这种感情是对是错,但或许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分对错,感情只是出现而已,任世人为其倾倒,只有世俗才会试图分辨对与错。 八岐大蛇罕见地后退一步:“眼睛给我了,至少要一直看着我吧……既然我都一直看着你了。” 原来我们的约定是这样的吗?可是…… 对于须佐之男来说,世上有许多难下的决定,但唯有一个决定是他每一次都在最后做的选择,无论结局如何,罪责在我。须佐之男问八岐大蛇:“你在向我宣战,还是在邀请我?” “这不是一种东西吗?” 须佐之男更加靠近对方:“我知道了。那就让我永远注视着你吧,这并非赌注,也不是交易。” 须佐之男周身的电光熄灭,然后是发间的电弧。神狱黑暗一片。蛇神试着看清黑暗中的另一人,但是须佐之男先一步捂住他的眼睛。先是温热的气流,然后八岐大蛇感觉自己脸颊被什么软而湿的东西碰了一下,他闻到什么,大概是某种花香。八岐大蛇想起来,就在神将第一次带着他离开神狱的时候,除了受伤的血腥气,雷火烧灼什么的味道,还有香气,须佐之男身上的花香。他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蛇神想,原来这不是交易,那为何自己付出了记忆中多一件事的代价,而且永生永世也不能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