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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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坂贺提着自己参与狗咬狗比赛得来的现金,背上还湿着,外套搭在臂弯,他汗乎乎湿漉漉的头发成股成股的粘在耳边、额头侧面,不断有新的水痕流进衣领。他几乎是闪亮的,散发着刚刚撕咬过倒霉蛋小腿的野狗的气质,逼近于残酷无情。他性格里有滥杀的倾向,像大猫似的,不会因为够吃了就停下,迟早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真岛目送他融进更深的夜色,随后去澡堂洗干净身体,再回到公寓睡觉。次日九点,他准时到达事务所,目光巡视着室内。 真岛一边打扫一边希望尽快接手THE GRAND,至少尽快出现些事情给他做,如果他每天都只是跟着赤坂在都市里跑来跑去,拿着个笔记本到处打电话和打对勾,一辈子就要那么过去了。 赤坂贺则什么也没琢磨。他只是寻找土地,土地的持有者,询问地上有什么,他能不能得到它们。大多数情况下答案是否定的,偶尔有人开价。他的本金有限,这是笔干净的、属于他自己的本金,必须要用在刀刃上。 “你说,我把这栋楼和底下的地买下来怎么样?” 赤坂贺忽然走进来,站在真岛马上要清扫的方向上,问。 真岛则向他的脚用力前推拖把。 赤坂跳到一边去,取来其他卫生工具,接着擦沙发罩子表面的灰尘,说:“但是这楼已经年头不小了,落灰很厉害,该老化的都老化了。接手它要搭进去修缮的钱。楼里的住户也不怎么合心意。” “非买它不可吗?”真岛问,“没有别的选择?” “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想脱手苍天堀的资产的。” “非一般情况呢?”真岛问。 赤坂盯着他看了一会,拍拍脑门,说:“有道理,我应该像个传统的极道那样想办法。我学过要怎么做,但我不清楚我能不能行。” “试试看吧,妈的,”真岛咒骂道,“我们不能永远在这儿浪费时间。” “我好奇你能为了你的目的做到什么程度,”赤坂仰面躺下,矮茶几的长度不够容纳他,他的膝盖以下都悬空着,“至少我很高兴你不是个道德先锋。”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真岛问,“如果我是个道德高尚的男人,就不会出现在这儿。” 赤坂贺大笑。 他眼泪都掉下来了,从茶几表面笑到跌在地上,又重新起身。 我总和不完全正常的家伙混在一起,真岛想,我真倒霉。 我总和引诱我堕落的家伙在一起。赤坂贺想,我真倒霉。 真是惊慌失措且羞愧难当,赤坂贺像个新上岗的小丑,在钢丝上端着竹竿和两堆瓷碗,踮着脚尖小心前进,至于观众们在喊叫什么,他可是一句也听不清。他的心跳声把指导他的教练的声音都盖过去了。密集的工作搞得他比平日里更神经质,他吃饭时经常咬到筷子。 真岛吾朗没什么大变化,一天里只在打扫卫生后和洗澡前吸烟。赤坂贺倒是变成会自己移动的烟囱,他连耳朵眼都开始冒白气。 我可能不适合这行当。往嘴里倒止痛药片的时候赤坂贺想,我他妈的甚至都不是人,为什么会因为压力头疼? 他不适合这行当。在赤坂贺把威士忌的瓶口插在牙齿前,仰着头猛灌时,真岛吾朗想,顶多再过半个季度,他就要对着月亮长声嚎叫,变成什么东西狂躁地在苍天堀跑圈,把树全挠倒。 赤坂贺坚持了不止半个季度,他采用两套账本并每周核对,力求毫无错漏。为了规避收入上缴,他将购置的土地转租出去,然后通过层层转手把整个链条的结果都抛掷到国外的账户。他没想过能瞒过佐川的眼睛,只是表个态:至少我样子工程做得很好。 通过佐川的支援而赚到的那部分,他照常上交九成,于是相安无事。 可怜的广桥晴基本成了专属司机,他的车技越来越炉火纯青。 只工作不玩耍,不享受,不和人上床也不在运动场出现的日子仍然持续,某天广桥晴在指定地点停好车,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赤坂贺,欲言又止。 “老大,”广桥晴说,轻声细语的,“你是不是有点太敬业了?我知道家很好的按摩店,那里的师傅懂脊椎按摩和针灸。” “针扎在我身上,会感觉我是一块铁板。我刀枪不入。”赤坂贺说。 广桥晴闭上嘴。 “地址给我吧。”真岛说。 真岛和广桥都侧过脸,看赤坂什么脸色。 不反对就是同意。 “那下班就去?”真岛问,“需要提前预约吗?” “我去预约吧。”广桥连忙说,“约三人份的吗?一个小时套餐行吗?” “你们按吧。”赤坂说,“我身体好得很。” 开玩笑呢,赤坂想,可不能让特别熟悉人体的家伙从我的脑袋一路捏到脚底。 开玩笑呢,真岛想,我的骨头缝都要累生锈了,你他妈的身体不难受? 趁着赤坂扭过头看街景,真岛悄悄对广桥比了个意味着数字3的手势,广桥还给他一个写着“明白了”的眼神。 今天的日程安排是维护感情。赤坂贺以明显超出必要礼仪的姿态豪饮,大大激发了对方的热情,那个人到中年的阔佬不停开酒,两个人都不省人事的说起些不体面的傻话。 真岛则默默看着。 他知道赤坂贺过几分钟就会清醒,那家伙腹部里有一整个工厂规模的肝脏等着为他冲锋陷阵。不需要呕吐,不需要解酒汤,不需要姜粉,连水都不需要喝。 果然,赤坂对他使个眼色,两人道别后,赤坂用纸巾和湿巾擦拭双手,说:“黏糊糊的。” “按摩店里应该有地方洗手。”真岛说,推着他的肩膀,没推动,真岛又使了点力气,仍然不行。 赤坂贺心不在焉的,原地沉思。 “回来,回来。”真岛拍他的手背。 直到坐电梯进入按摩店,趴在床上,赤坂贺仍然魂飞天外。广桥见他双目无神,抬起胳膊肘碰碰真岛,问:“怎么了?” “累坏了吧。”赤着上身的师傅随意的说,将干净的布盖在赤坂背部,“你们先聊会天吧。不好意思啊,今天店里就我一个人值班。他累成这样,先按他吧。” 我真的有脊椎吗,赤坂贺不怎么确定,我做过对应的模拟,但它们应该是那副样子吗?我属于动物界吗?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悲从中来。 按摩店的师傅李文海,单纯用高大健壮一词是无法形容他的,他是个公牛般的巨汉,有大面积纹身和过于有劲的双手。他在赤坂背上又揉又按,又捏又搓,赤坂光顾着悲伤,毫无反应,任凭师傅托起自己的胳膊,按在神经密集区。 “老大这都不叫?” 广桥晴敬畏地说。 “不,以我的了解,他肯定是走神了。” 真岛笃定道,摇摇头,“他走神的时候,就算是刀子扎在大腿上,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事的。” “这科学吗?” 广桥晴问。 “可能吧。”真岛说,“要是我们也经常走神,估计会明白那是什么感觉的。” 二人齐齐陷入沉思。 人和人的心情完全不相通。赤坂趴在一边熟睡过去,广桥的惨叫,真岛的呼痛声,都完全没吵到他。他轻微的鼾声被其他动静盖过。 我需不需要吃点保健品? 赤坂贺思索着,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有用吗? 他开始每天往嘴里倒大概四十片连同维生素和睡眠软糖在内的保健品片,不同的形状不同的大小,有时候它们黏在他食道里,必须用手压着脖子把它摁下去。 随着越发高亢的蝉鸣,夏日如约而至,彻底摧毁掉赤坂贺的防御。 “你确定要这样?”真岛问,陪着赤坂贺锁上事务所大门。 “在我疯掉之前停下来。”赤坂贺说,“钱和权力根本就不是我所追求的。我追求不了这些。我他妈的不合适。我什么也证明不了。” “喂,”真岛说,“你到底想证明什么?” “我不知道。”赤坂贺咒骂道,“我他妈的什么也不知道。我就是个白痴,cao!” 他深呼吸,捋直搭在耳边的头发,说,“你去经营THE GRAND吧,你合格了。” “那你怎么办?” 真岛扶着他的肩膀,问。 “回到这些狗屎事发生之前的生活方式。收收款,借出去点钱,小本买卖。小压力小额度,称心如意。” “你的狗绳还没回到佐川手上,喂真岛,有事情就找我。不收利息。” “那你不是没得赚吗。” “有饭吃就好了。”赤坂贺说,“我觉得我还是简单点过日子吧。我不太想这么年轻就变成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