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武神 02

    第四章　有预谋的重逢

    将这双翅膀托付给世界的救世主。请代我看到新世界的黎明。

    狄翁·勒萨若的一生将在此终结。

    水滴在上升，咸湿的泪水在向天空飘去。不，他在下落，向大地的怀抱坠去。父亲……我是一个『人』吗？我让您骄傲了吗？

    「您是我的骄傲，您是桑布雷克的骄傲。殿下。」

    「泰伦斯？」

    「我在，我的王子。」

    万籁俱寂的清晨并非好的征兆。狄翁走出营帐，离开前他轻轻掩住紧闭的门，走上晨曦播撒的路。路上他只能听到鞋子踩在草叶上的沙沙声，衣物摩擦发出的闷响。他没有穿金属铠甲，更没有佩戴任何饰品。他长期佩戴在耳朵上的一对耳钉被他收起，和那套陈旧的裙甲放置在沉重的木箱中。

    以利亚昨晚出去的声音惊动了狄翁，但当他看到孩子抱回来的药物后，他还是不忍责备。狄翁走上斜坡上的树林，找到一颗高耸的银杏靠在树下。狄翁打开医药包，开始小心翼翼地为自己上药。以利亚拿来的药物确实比以往用过的药剂更加有效，它能快止住石化皮肤的干涩疼痛，桑布雷克十二年的医术有令人欣慰的发展。药膏的质地轻盈细腻，像是柔软的水在皮肤上化开。狄翁不由得想起那位拯救过他生命的卖药女孩，不知道泰伦斯和她生活得怎么样了。魔法消失后，想必她会成为一位优秀的医生。善用草药是长期依赖魔法所无法企及的一项重要技能。

    四周太过安静，风吹动草木仿佛被隔绝在一个巨大的泡泡中。狄翁紧皱眉头，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听力出现了问题。他心中升起一阵不安惶恐。此时太阳升起的光照到他的面庞，刺眼的光像是巴哈姆特热烈的射线刺痛在身体上。狄翁被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他挡住双眼，努力去抵抗剧烈的光。他像是被击倒似的猛的向后倒去。他倒栽在草地上，双目失神，看着眼前一片金黄。一片片扇子掉落在他身上，是银杏树的叶子。他抬起手想要去抓住它们，他想起了更早的事情。

    「狄翁，你看，这些漂亮的叶子扎在一起像不像一束花。」黑发的小男孩举起一捧金黄的银杏树叶，将它们泼洒在天空上。金色的落叶散落在狄翁身上，像是漫天飞舞的金箔碎。

    「真好看，泰伦斯，你快过来，我变成龙带你去天上看。」狄翁双手攥拳，用力长出翅膀，他金色的瞳孔此时发出蓝色的光芒，他拉上对方的手，两个人一起飞了起来。

    巴哈姆特的翅膀掀起一阵阵小旋风，将散落的银杏树叶吹起漩涡，围绕在两人的身边。金色的阳光穿过金色的叶子，穿进了两个孩子的心。

    「银杏树的年纪或许比这个纪元还要长，传说瑰丽格尔女神所在的时间，就已经有这些漂亮的树存活。」

    「泰伦斯，那我希望我们能一直在一起，要比这些树年纪还要大。」

    又做梦了，狄翁睁开眼睛，泪水滑落他的眼角。一个温暖湿润的东西舔走了它们。他躺在地上，揉揉眼睛，看见围绕在他身边的龙群。龙棚中的龙不知何时飞了出来，它们蹲坐或是爬伏在他的身侧。

    “安雅？”狄翁抬起白龙的脑袋，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很抱歉，我还没有完全接受……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令我十分苦恼。”狄翁轻轻靠在龙的额头上，“今天请拜托你好好照顾以利亚。”

    梦已经醒了，面对现实吧。狄翁指挥着龙群回到它们的住所，重新关上龙棚的门。他靠在木门上，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军舍。去吧，新桑布雷克的幼龙们还在等着你。

    狄翁的记忆回荡在脑海中，像是一阵久久不曾散去的烟雾笼罩在四周。如果说那梦中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记忆，为何他却感到那么陌生和畏惧。狄翁握紧手中的长枪，抬起枪头擦拭顶端锋利的尖刃。白色的擦拭布上留下金属摩擦的灰褐色和润滑保养的油渍，原本应该脏兮兮的尖头如今却被磨得增光瓦亮。

    有人已经擦拭过它了。

    狄翁将训练队伍中的简易木枪也拿了出来，他拿着白布检查了一圈，发现唯独自己的这把枪是被好好保养过的。他不由得皱起眉，身体开始不安分地躁动起来。眉头紧皱，精神紧绷。

    警惕的猎食者潜伏在阴影中观察着他。狄翁在野外捕猎时常常会感受到这种视线，其来源往往是一些仍然存活的阿卡夏亡灵。附着在其他生物身上产生了强烈的攻击欲望，那种近乎贪婪的暴躁像是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新桑布雷克的营地难道还会出现怪异生物吗？如果非要找出一个怪异生物，狄翁想不到比自己更怪异的东西了。他甚至差点被自己的想法弄笑了，他捂住脑门低下头深呼吸。或许是昨夜睡得不够安稳，他今天需要找出一些空闲好好休息一下。

    龙骑士的教学并不需要多少复杂的内容，真正关键的在于如何使用这些技巧，将它们用在合适的地方。新兵团长安排他来教导龙骑士们可能只是看种了他有一些经验，这些第一次接触龙与枪的战士们还远远未到上战场的程度。需要几个月或许几年，切勿心急。

    最终他还是让年轻的士兵们绕着兵营跑上几圈，自己抽出空闲喘息。

    “正好你有空，我想你介绍我们新来部队的军医，她是新白龙城的医生，是皇家医学院的医生。”新兵团长带来两个人走向狄翁。

    狄翁放下手中的水杯，他侧过身擦拭脸上的汗水。金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挡住眼前的一缕视线。他拨开头发，看清了两位贵客。

    一位是看起来二三十岁的女性，一头棕色的长发梳在头后，穿着医生的衣服，腰带边缘还别着一个有些年头的小口袋。她身后跟随着一位全装盔甲的士兵，显然是陪护她的人。士兵没有摘下头盔，银色的盔甲在这块cao练场地显得有些突兀。

    “我听说了，是你安排的医生吗？”狄翁问新兵团长，“最近训练强度有所提高，士兵们确实需要安排一位优秀的医生。”

    “您过奖了。”女人开口，“您可以叫我勒萨若医生，我会短暂负责新兵团和龙骑士们的日常健康。”

    “那这位是？”狄翁听到姓氏后皱紧眉头，问她身后的那个士兵。

    “是我的护卫，他曾经也是一位龙骑士。得知我要来新兵团后，十分期待与新人们的交流。”医生说，“如果不介意，你们可以用枪上的功夫交流一下。”

    “是啊，好主意。D，我还真想看看你和这个士兵谁更厉害。”新兵团长拍起手。这时营地外的士兵们已经练习结束回到训练场，越来越多的士兵围拢过来，似乎都好奇这位神秘的教官和医生的士兵谁更厉害。

    “好吧。点到为止。”狄翁不得不应下这个差事。他拿起那把被擦干净的长枪，走到士兵的身前向他作出邀请的姿势。

    “点到为止。”士兵的声音从闷闷的头盔种传来，像是隔着一堵墙在说话。

    狄翁走到场地的另一侧，挥了挥手里的枪，向士兵表示他们随时可以开始。就在他想要不要让对方一把时，对面的士兵已经一个贯穿尖冲了过来。狄翁高跳躲开，占据高处的优势。他换手中长枪换手用力向下放丢去，像是掷出一刻炮弹对地面给予了猛烈一击。

    烟尘弥漫在战场之上，随即被士兵手中的武器劈砍出一道巨大的缺口。斩断尘埃的枪想一道弯月锋利。狄翁脚尖轻点，落在对方的枪尖上。身轻如燕，如履平地，龙骑士再一次飞舞在空中，那双已经逝去的翅膀仿佛再一次将他拖上天空。

    魔法消失以后，瓦利斯泽亚的战斗体系迎来了彻底的洗牌。人们开始钻研起机械制造，以弥补产能的不足。最基本的战斗也由曾经的召唤兽对决变成了人与人之间的白刃战。而在提升rou体的战斗中，龙骑士协同龙的战斗成为桑布雷克不可缺少的战斗力。

    “以太无法被人类以水晶的形式使用后，还会有其他的方式……”狄翁握住长枪，他金色的眼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寒光划破苍穹斩碎飞舞的草叶。

    士兵的头盔在最后的一击中碎裂成两半。

    “点到为止。”狄翁举起枪头，抬起骑士的下巴，他看向跪在地上被自己一击必杀的男人。黑色的碎发垂落在他的额头，斑白的鬓角显眼醒目。那双碧绿如湖水的眼眸如同打破黑暗的彗星。

    “这怎么可能……”狄翁瞪大眼睛，他举着枪的手开始颤抖。

    锋利的尖刃抵在男人的喉咙处。男人高高仰着头，整顿好姿态单膝跪地。他的手中的枪仍然被紧紧握在手中，他只是放弃了自己接下来的动作。他退让的举动令狄翁十分不解，甚至觉得这场对决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那最后一击，我没有看错。”男人开口。他的声音打着颤，激动地似乎在扼住自己的喉咙。

    “你看到什么了？”狄翁不明所以地问。

    “我看到了一位『圣龙骑士』。”男人说，他抬起手紧紧握住狄翁的枪杆，站起身。

    他比狄翁略高一些。原本仰视狄翁的人变成了俯视。

    “你知道答案了？”女医生这时走了过来。

    “你希望我知道答案吗？”男人看向狄翁，他在问狄翁的意见。有关是否要继续下去。

    “你放水了。”狄翁气急败坏地丢下枪，“先生，如果您是想羞辱我，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可您偏偏选择了这一条。”

    “我没有故意输给你，你的确一击将我的头盔击碎。如果是在战场上我活不过你的下一次攻击。”男人说。

    “可这不是战场！”狄翁突然歇斯底里起来，他失控地将脚边的枪踢远，“……我差点就真的下手了！我差点就控制不住我自己了！可你怎么还往我的枪尖凑，你疯了么！”

    “或许是吧，因为除了你没人能够控制住这份力量。”

    “我不是什么圣人。”狄翁回过头看向男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骑士，在普通的军队中教导这些孩子的普通人。”他努力收回怒气，将它们咽回肚子里。重新捡起落在地上的枪，放回军械仓库，离开了训练场地。

    人群随着就餐的时间到来慢慢散去，傍晚结束后将是另一个世界。泰伦斯捡起碎成两块的头盔，走到新兵团长的身边。他将头盔丢在对方的怀里，仰起头表示让他好好看着。

    “是不是意料之中？”泰伦斯语气严肃，甚至有些气恼。

    “嗨，还是被您看出来了。我只是想试试他的本事，没想到真是曾经圣龙骑士团的龙骑士。”新兵团长说，“我这是捡到宝了？”

    琪耶儿扶额，无奈地笑了笑。

    “以利亚·奈瑟是他的弟弟？”泰伦斯突然问。

    “是，他们是兄弟，但我看着年纪相差不小。或许是战争遗孤。”新兵团长又说，“我叫以利亚那小子过来？”

    “不用了。他们的营帐在哪儿，我去找他。”泰伦斯斜眼看向对方。谁想到余光中正巧看见帐篷角落里的男孩。男孩抱着一筐面包正偷偷摸摸地想要从他们的视线下溜走。

    被抓住的以利亚瑟瑟发抖，像是一只丢了mama的小熊。他抱着面包，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他说这些是要带给安雅。白龙晚上没有面包会挨饿。

    泰伦斯松开男孩的衣领。确实如此，昨夜安雅就饿得到处找吃的，喂了几条鱼后还是不够它的胃口。

    “之前在修道院时我和mama会把一些剩余的面包喂个她，还有一些动物内脏。”以利亚说。

    “你哥哥去哪儿了？”泰伦斯说，“我需要见他。”

    “我……我也不知道……mama她，哦，不，D，他不喜欢在有情绪时被人打扰。”以利亚说着，把泰伦斯拉到一旁，他小声地在对方耳边嘀咕着。生怕第三个人听到。

    “勒萨若先生，我昨晚见过您，虽然您很凶，但是我觉得您是好人。我可以相信您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我觉得我知道他在那里，但是我不确定有人能靠近。”以利亚说，“您在刚才的比武中能和他打得五五开，那么您或许可以靠近也说不定。”

    “我会照看他。这是我的责任。”泰伦斯说。

    将以利亚托付给琪耶儿照顾后，泰伦斯就爬向山坡的那片银杏林。日落西山，橘黄的光打在它们身上。银杏树，泰伦斯抬起头，顺着道路边缘漫步。这片树林在他们还小时就已经在这里了。

    泰伦斯仰着头在树的顶端寻找着身影，直到他在最高最大的那棵树的枝桠上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爬上树梢对于擅长跳跃的龙骑士来说易如反掌。他在树林间奔跑，高跳，直到靠近狄翁的身旁。

    高处的风令人安心，狄翁呼吸着树木特有的味道，以及秋季银杏果特有的复杂气味。那刺鼻浓烈的臭味会让许多动物望而却步，与此同时能够驱散魔物。这里足够高，足够远，足够他独自一人思考。

    “很美的景色。”

    “这里能够眺望白龙城，那些旧的城池逐渐在时间中衰退。就像我一样会被时间埋葬。”

    “您还活着。”

    “他死了。”

    “那我身边的是谁？狄翁·勒萨若，还是一个活着的鬼魂？”

    “一个苟活的普通人。”

    “为什么不去找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绿色眼眸凝视着深邃的流动的金，那熔化的金流淌坠落，洒在大地上。像是一条金色的河流。

    “你和以利亚都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狄翁，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是什么让你畏惧。”

    “别这样看着我，我不是他。不再是了。”狄翁推开泰伦斯的靠近的肩膀，他靠在树的一端，向枝桠的边缘独立行走。他一步一步像是在高空走钢索。

    独木桥。

    “你在惩罚自己……”泰伦斯说，“你不必这样……”

    “我把以利亚交给桑布雷克的白龙，我把以利亚交给你。我把他们还给你。”

    “不，你在胡说些什么！”

    “泰伦斯，是你吗？”狄翁的声音变了调，他像是在和另一个看不见的灵魂对话。

    “我好想你。”

    龙在死亡的瞬间会选择从天空坠落。他们拼尽最后的力气飞上天空，天空死亡。

    祈祷着他的骑士抓住他，祈祷着梦魇的结束。

    女武神打碎金色的龙蛋，孵化出桑布雷克的果实，rou化作山，血变为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