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阴骨(上)
叶开醒来的时候,并不在柳木棺材里。 这件事情还没有过去太长时间,所以叶开还记得十分清楚。只是他究竟怎么从棺材里,到了金钱帮的祠堂,就不得而知了。 他当然也记得金钱帮的帮主上官小仙死于非命,这本是很寻常的,因为金钱帮的名头不小,上官小仙的项上人头更是值钱,为此许多人都趋之若鹜。 叶开不知道上官小仙是怎么死的,他只知道葬礼办得很风光,找到的墓地风水也很好。毕竟金钱帮还是金钱帮,该有的场面一样都不能缺。 葬礼他没有去,却听了不同版本的故事。 金钱帮换了一任帮主,没有上官小仙的勃勃野心,也没有她的蛇蝎心肠。比起上官小仙,他确实庸碌无奇。金钱帮泯然于江湖,但前任帮主的故事却还没有结束。 据说在上官小仙死后的一个月里,在郊外发现了金钱帮下属的尸体。掰开他们的嘴巴,便能看清卡在喉口的铜币。铜钱是大多数人都熟悉的钱币,那些犯了错的下属,头顶上就放着一枚。若是铜币落地,脑袋也要落地。 此事颇为蹊跷,不知是谁去请了神婆来看,说是上官小仙的怨气凝重,魂魄未散,只有替她圆坟,才能让逝者安息。 神婆卜了卦,说要找来一位属虎的,且是十月十五日子时出生的未婚男子。 叶开对鬼魂这一类做法,虽了解甚少,但也有所耳闻。但这哪是神婆占卜出来的,分明是上官小仙拐弯抹角地指明要他。 他在祠堂的地面上坐起身,想到这茬不禁觉得好笑。若是上官小仙的亡魂当真还逗留在世间,看到他这副模样,也一定会取笑他。 不过他实在不明白,上官小仙的执念之重,以至于到了阴曹地府都对他念念不忘,叶开只觉又好气又无奈。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人暗算,又是如何被带到了金钱帮的祠堂。他本已经被钉住四肢,塞进上好的柳木棺,可现在为何回到了祠堂?除非阴间也有一个金钱帮。 叶开稍微动了动身体,便感受到钻心的疼痛。他的小腿和小臂都有穿透的伤口,皮肤周围留着深色的血迹,现在裂口崩开,血如泉涌,钝痛随之而来。 他在粗糙的地上挪了几尺,就缓缓地躺倒下来,动弹不得。 是哪个好心人把他从地里挖出来?是为了救他,还是另有所图?要是真的为了救自己的性命,又何必带到最显眼的祠堂? 祠堂寂静无声,只有幽暗明灭的烛光不时照亮牌位,蜡烛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叶开仰头望着,只能看到四方的夜幕。今夜无月,整个祠堂陷入了一种滞塞的沉寂。 叶开的意识有些模糊,他甚至觉得冰凉的地板让他的脊背很舒适,连不知从何吹来的阴风都能让他平静下来。 他很想在这里睡一觉,无论醒来时看到的是黑漆漆的棺材板,还是柔软的床帐,或是湛蓝的晴天。 但他的身体却紧绷着,因为即使他这样疲惫,也能分辨出不远处传来的沙沙声。 仿佛谁的衣摆扫过,可叶开没有听到脚步的震动。 他的感官向来非常敏锐,就算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他都能辨别出有几个人。 叶开根本没有感觉到人的靠近,他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额角沁出的汗珠,划过擦伤的眼角,掀起令人警醒的刺痛。叶开觉得他的意识回归了三分,于是借力翻了个身。 他屏息凝神,目光掠过任何一个能看见的角落,都没有发现人影。 叶开吐出一口浊气,闭上眼不过须臾,又猛然睁开。 这次他看见了一双靴子。 那是一双很干净的靴子,上面几乎没有沾染灰尘。好像这个人不是走路来的,而是乘风飘来的。 叶开不敢再往上看,因为他绝不会忽视这双靴子旁边,正在凝聚一摊血。 他不敢动,可那个人却不会在意他想什么。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叶开感觉一只异常冰凉的手摸了摸他的身体。 “你是谁?” 叶开有些想笑:“你是谁?” 那人似乎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他们给你配错了婚,所以你得返阳。” 叶开还是想笑,可是过了几秒,他就笑不出来了:“你是人吗?” 那人说话很慢,仿佛很久没有开过口:“我不是。” 叶开道:“那你为什么会在这?是你把我带来的?” 那人道:“是我。”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要杀我?” 那人觉得他脑子有毛病似的,奇怪地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叶开一时语塞。 那人道:“你不该嫁给我,而是该嫁给上官小仙。” 叶开失声道:“我嫁给你?” 那人有点难为情地道:“不错。” 叶开道:“他们把我葬在上官小仙的旁边,难道我嫁的不是她?” 那人模棱两可地道:“我不知道,但我娶的确实是你。事实上,我们本来没有任何关系,我要娶的女子也已是个死人。” 叶开喃喃道:“阎王爷可真他妈的有意思。” 那人将他从地上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一股不可抗拒的寒冷笼罩着叶开,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叶开仍然不愿意去看对方的脸,只是低头道:“我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对方想了想,道:“我叫傅红雪。” 叶开笑着道:“那接下来我是不是该问你的年纪?” 对于死人而言,这是一个很忌讳的问题,可傅红雪居然坦白道:“我死的时候正是二十有八。” 叶开讶然道:“我与你同岁。” 傅红雪皱了皱眉,道:“你不该这么说。” 叶开又笑道:“那我能问问你是怎么死的吗?” 傅红雪看着他的眼神愈发怪异:“你不怕我?” 叶开莫名其妙地道:“你有什么好怕?你说我嫁给你,难不成我还要怕自己的夫君?” 傅红雪像是听到很离谱的话,冷冷地道:“如果你惹我生气,我杀死你不过分秒之间。” 叶开道:“那我不问了,我现在只想知道该怎么办。莫非你要给我下休书,末了还得交给阎王爷过目?” 傅红雪转头看了眼祠堂里黑黝黝的牌位,只有上面金色的字体在微微发光。他找到了上官小仙的名字,木牌还是崭新的,没有落下多少灰尘。 他的一只手穿过叶开的腋下,将他从地上搀扶着站起来。傅红雪的躯体碰上去就像结霜的石块,仿佛还有rou眼不可见的寒气环绕。叶开嘶嘶地倒吸气,他的双腿发力,便感觉到自下而上的剧痛。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新鲜的血迹。 叶开忍不住出声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傅红雪低声道:“你要重新和上官小仙拜堂。” 叶开也瞥了一下对面的牌位,笑道:“你要我跟那破木牌子拜堂?” 他的言语对于逝者来说多少有点不敬的意味,但傅红雪只是蹙眉道:“如果你少问话,事情就会结束得很快。” 叶开被傅红雪丢在蒲团上,他勉强跪着,两只受伤的手缩进袖子里。 傅红雪拣了上官小仙的木牌,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不知在思索什么。 且不说叶开,连傅红雪这个死了的人都未曾见过冥婚也能嫁错人。 傅红雪已猜出叶开和上官小仙配骨是情非得已,此番圆坟失败,反而对于叶开来说是逃过一劫。若就这样允许叶开一走了之,傅红雪揣度不得上官小仙会做出什么逆反之举。 他捏紧了牌位,仍是下定决心。 叶开的人还跪倒在蒲团上,好像只吊着一口气。 傅红雪出神地瞪着他的发顶,手上的力道几乎用了十成。 忽然之间,牌位化作粉末。 叶开惊讶地抬起头,只看到昏暗中傅红雪铁青的脸。他本就是死人,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庞,在愠怒涌动之际显得更可怖。 但叶开竟然对他露出笑容,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鬼。 傅红雪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你又笑什么?” 叶开道:“我在笑你倒是像个活人。” 傅红雪哼了哼,道:“有没有人告诉你,切勿说过头的话。” 叶开笑道:“你不愿意我和她成亲了?” 傅红雪随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道:“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上官小仙怎么死的?” 叶开摇摇头。 傅红雪接着道:“她是被人下毒致死的,所以也没有被葬入祖坟。” 叶开道:“那又怎样?” 傅红雪道:“若你决意和她配骨,就必须死。” 叶开道:“是因为她的孽气太重,活人与死人的阴婚不起作用?” 傅红雪点头道:“不错,要是你真的想死,我还有别的办法帮你。” 叶开道:“虽然我不介意死,但我现在觉得还没有活够。” 傅红雪毫不怜惜地拽起他的胳膊,重新把它挂在自己肩上:“这附近有一座关帝庙。” 叶开忍着痛,不禁骂道:“就你这样还去关帝庙,你是不是活着的时候就没住过客栈。” 傅红雪停顿了一下,冷声道:“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没住过。” 叶开身上又疼又冷,心中有怒,被这么一噎,倒是气极反笑:“你要是希望我多活几个时辰,就别再让我走路。我知道不远处有一家小客栈,我们停一个晚上就离开。” 傅红雪止住脚步,偏头看着他:“我……” 叶开轻轻叹了口气,道:“劳驾,背我一程。” 傅红雪僵直了半晌,似乎无法容忍这样的屈辱,只是遇上叶开的目光,他又把“不”字咽了回去。 他们显然不能从祠堂正门大摇大摆地出去,傅红雪带着他翻过了祠堂的围墙。 叶开比他想象得更轻,简直不像成年男子的重量。可即使如此,傅红雪仍然走得十分缓慢,像是在泥泞的沼泽地里前行。他的每一步都很踏实,也很费劲。 叶开的两只手绵软地垂在傅红雪胸前,渗出的鲜血透进黑色的衣袍。傅红雪感到一股鲜活的热气,他已经想不起上一次碰到生人是什么时候。似乎是很多年前,也仿若就在昨日。 傅红雪深知叶开的伤不能拖延,但要在深夜找一家医馆实在不容易,他们最多在客栈凑合一晚。 叶开的脑袋倚在他的肩上,紊乱的吐息也带着生人的气息,几近灼痛傅红雪的侧脸。他加快了步伐,走向这条街上唯一还亮灯的店。 傅红雪咬了咬牙,道:“活人在夜里能看见我,在白天就不能了。” 叶开沉默多时,道:“所以一旦天亮,我就得靠自己了。” 傅红雪道:“你的朋友一定都听说你死了的消息。” 叶开缓缓道:“金钱帮自然是巴不得昭告天下。” 傅红雪道:“没有人能帮你?” 叶开从鼻子里哼了两声,道:“并不多,而且他们死得比我还早。我有一位相识多年的好友,他早就离开长安,不知去向了。” 傅红雪沉吟道:“你必须明白一件事,上官小仙的魂魄还得不到轮回,她游荡在人间,不得安生,就肯定会来寻你的踪迹。” 叶开想起了一些他被强迫配婚之前的事:“她害死了曾经的下属。” 傅红雪习以为常地道:“这是一种警告。” 叶开道:“我明白,这本就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她逼我就范失策,这次更不会轻易饶过我。” 傅红雪不知该不该问,试探道:“你负了她?” 叶开笑了,道:“若我真的负她心意,就不会屡次退让了。” 他们走到客栈门前时,叶开用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这里的人不认识傅红雪,仅是多看了他们几眼,就指了一间房。 傅红雪将叶开背在身上,直到房间才放他下来。 叶开慢慢地躺下,在还算舒适的床铺上半阖着眼。他摸了下自己的额头,比方才烫得更厉害。如果伤口不加处理,迟早要发炎化脓。 他叫住杵在窗前的傅红雪:“你帮我问问客栈老板有没有金疮药。” 傅红雪转过身,他的神色颇为严肃,还夹杂着隐约的担忧:“那你先休息。” 他到了门口,想起什么似的,欲言又止:“你的伤口……算了。” 傅红雪一步步地走出去,一步步地下楼梯。 叶开望着门口,若有所思。 他回来得很迅速,好在店老板还剩下最后一点金疮药和纱布。傅红雪在叶开的四处创口都撒上药粉,再用纱布包裹住。 叶开垂眼看着他,道:“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 傅红雪没有应答,只是加快手上的动作。待他要起身时,叶开居然抬手按住了他的肩。 “我的伤口怎么了?” “是我不该说,所以你也不该问。” “我受过比这更重的伤,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我自己的伤口,自己清楚,它尚且不至于对我的武功恢复产生影响。” 傅红雪终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打入你躯体的钉子十分普通,但是为了把你的魂魄压进棺材里,不让三魂七魄留在阳间。” 叶开的手指抽搐着:“你不如直说?” 傅红雪道:“你的伤口暂时不会愈合,最多做到防止它恶化。” 叶开明显吃了一惊,道:“没有别的办法?” 傅红雪的手很冰,在纱布缠绕的位置蹭过,激起叶开一阵鸡皮疙瘩:“除非上官小仙被超度。” 叶开在许多事情上都非常聪明,脑筋向来转得很快,但现下他却一头雾水:“这和上官小仙又有什么关系?既然我嫁错了人,那不应该是你的问题?” 傅红雪的眉头锁得更紧,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无法和叶开阐明:“这分明是两码事。” 他们两人面面相觑,好像都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是叶开打破了僵局,道:“我只想好好睡一觉,等明晚再说。” 傅红雪道:“明晚?” 叶开掀起一边眼皮看他:“你不是要走了?” 傅红雪解释道:“只是活人白天看不见我而已。” 叶开道:“我能看见?” 傅红雪本是惨白的脸上,竟透出一点红:“因为你嫁的是我。” 叶开血色黯淡的脸也红了:“哦,我不小心忘了。” 傅红雪没有吹灭蜡烛,他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叶开的床边。 叶开侧过身,便撞进傅红雪被火光照亮的双眼。 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轻声道:“不得不说,我有点羡慕你。” 傅红雪讽刺道:“我第一次见到活人羡慕死人。” 叶开也笑道:“死人会不会痛?” 傅红雪有点厌烦,但还是道:“不会,你要是砍掉我的脑袋,它也会重新长出来。” 叶开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画面,不禁寒毛直竖:“据说亡者的灵体上,会永远留下身死时的伤疤。” 傅红雪道:“你想问我怎么死的?” 叶开眨了两下眼睛。 傅红雪的语气忽地降温,神色冷峻:“这是你第二次问,如果有第三次,我就送你见上官小仙。” 叶开舒了口气,道:“说实话,我实在羡慕你不会痛,因为我正痛得要命。” 傅红雪的声音仍是淡漠的,却柔和了几分:“明天早上,我带你去医馆,那里的金疮药总比客栈的好。” 叶开道:“你认识上官小仙吗?” 傅红雪道:“我见过她一面。” 叶开揶揄道:“是在地下,还是在地上?” 傅红雪口吻不善地道:“我知道她是金钱帮的帮主,我还活着的时候就见过她。” 叶开“哦”了一声,接着道:“你为什么见她?” 傅红雪不耐烦了:“你为什么不睡觉?” 叶开识相地闭了嘴,也阖上眼。 傅红雪凝视着叶开的脸,在赤色的烛光掩映下,他的脸色比方才好看几分。傅红雪确实长叹了一声,可他究竟是个没有转世的鬼魂,吐出的气息,不过自己知晓罢了。 他还没有转世,是因为心结未了。但他的心结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他生前没有立过千秋伟业,做不到博施济众,有的仅仅是背负半生的仇与恨。他在自省与忏悔中挣扎了二十八轮暑去寒来春复秋,到头来最应该下地狱,却绝料不到婚配了一个生人。 傅红雪知道一定是罕见的意外,就算叶开逃得了这回,下次上官小仙也会不请自来。他抢的是别人的婚,这门婚事如何也落不到他头上。 他伸手拧住了灯芯,房间一片黑暗。但傅红雪看得十分明晰,他看得见床脚的人影,看得见街道上来回走动的打更人,也看得见叶开恬静的轮廓。 傅红雪坐着没动,盯着床脚衣袂飘飘的女人。 “没想到是你。” “是我又如何?” “如果你把他放回棺材里,我就既往不咎。” “我和你没有恩怨。” “那现在有了。” 傅红雪的两只手静静地搭在膝盖上,可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身上的青筋紧绷。 女人走近了,她缓缓地在床沿坐下,露出艳丽妩媚的容颜:“你非要和我抢人?” 傅红雪不为她语气中婉转的哀怨打动:“不是我抢来的,我从不抢别人的东西。” 女人居然嘻嘻地笑出声,在夜里听着格外突兀。她好像也不在意会打扰到睡梦中的叶开,反而怜惜地抚了抚他的衣服,道:“你会不会告诉他,我来过?” 傅红雪道:“我会,你说的话,我都会一字不落地转告他。” 女人将垂下的发丝撩到耳后,一颦一笑极近诱惑,只是多了三分阴郁:“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见过你。那绝对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要看清你的出手,也不是轻松的事情。” 傅红雪并不乐意和她叙旧,只是平淡地道:“我当然记得,你在外人面前假装七岁的孩童,怀里还抱着装了机括的泥娃娃。” 上官小仙的目光带上了回忆的味道,她是不是也在怀念活着的自己?那时她还是呼风唤雨的金钱帮龙头,如今已化作枯骨,埋葬六尺之下。 她对上傅红雪毫无悲喜的双眼,细声道:“谁能想到,我们都走到这般田地?虽然你并非白天羽真正的儿子,但世人都将你看作白天羽的遗孤。你的黑刀,和你的名字,都曾经是江湖上不可分割的传说。” 傅红雪冷漠地笑了笑,道:“生不带来,死亦不带去,人已身死,谈名声又有何意义?” 上官小仙的神色也冷如寒霜,只是她讲话的口气仍有着令人不适的甜腻:“不错,我也想不到自己竟是被毒死的。” 傅红雪没有错过她从袖子下露出的半截手臂,白皙的肌肤上竟然有一条长长的红线,一直延展,没入衣袖。 他只瞄了一眼,道:“这毒是没有解药的。” 上官小仙惆怅地点点头,道:“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几日,所以提前安排了后事。” 傅红雪道:“包括要叶开嫁给你?” 上官小仙流露出一丝羞涩的笑,道:“是的,我活着的时候他不能嫁给我,死后总得满足我的遗愿。”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他欠了你什么?” 上官小仙道:“什么都不欠。” 傅红雪道:“你只是想要,如果你得不到,就永不会善罢甘休。” 上官小仙道:“我就是这样的人。” 傅红雪淡淡地道:“我明白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上官小仙抿着嘴,道:“你心里一定觉得我蛮不讲理,堂堂上官金虹的女儿,金钱帮的前帮主,耽于儿女情长。” 傅红雪却正色道:“我没有瞧不起你。” 上官小仙慢慢地摇头,道:“我先走了,这次我不与你们计较。还有几个时辰就天亮了,你好好地想一想,等叶开醒了,也让他好好地考虑。” 她是从窗户上跳下去的,飘逸的衣裳在半空中如风烟一般稍纵即逝。傅红雪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窗外望去。 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自然不见上官小仙的踪迹。 等到太阳升起,光线透进房间里,傅红雪才动了动。 他纹丝不动地坐到天明,现在只有叶开看得见他。 叶开还没有醒,他维持昨天入睡的姿势,双颊带着发烧的潮红,呼出的气也是滚热的。傅红雪拉开被子,看了看他腿上的伤口,纱布表面透着暗暗的血。 他放下被褥,不用猜就知道叶开的双臂肯定也会是这种情况。把叶开叫醒,再让他去医馆显然是件很难的事。 傅红雪掖了掖他的被角,起身朝门口走去,一把拽开了木门。 他好像还没有上官小仙无时无刻都高悬的警惕,所以迎面遇上打扫的店小二也没有避开。傅红雪迈着沉重的步子下楼,并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惊叫。 直到他上了街,看到来往的生人,才猛然想起自己身无分文,就算有,也是在人间根本不通用的冥币。 不过医馆不难找,像傅红雪这样的人偷点东西易如反掌。白日,没有人看得见他,于是他也大大方方地走进店里,从不留神避开活人。他在一排柜子前停下,一把捞走了所有的金疮药和纱布卷,塞进宽大的袖子里。 店主眼见一排的东西凭空消失,目瞪口呆,却无能为力。 傅红雪回来走的是窗户,他翻身跃进客栈,叶开已经睁开了眼。 他还有些迷茫,转眼看着傅红雪,道:“你去做什么?” 傅红雪把疗伤的药摆在床头柜上,边说道:“你不能去医馆,我替你拿了药,就在这里上药。” 叶开露出一个虚弱、有点害羞的笑:“大恩不言谢,你没有惹什么麻烦吧?” 傅红雪的脑子转了几圈,除了一些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活人惊慌失措的目光,一切如常。他便摇头道:“没有,我只是去拿药。” 叶开探出昨夜应急包扎的小臂,搁在傅红雪腿上:“我还能拖多长时间?” 傅红雪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腕,道:“多则七日,少则五日。” 叶开又道:“我非死不可?” 傅红雪踌躇地道:“昨晚上官小仙来找我。” 叶开惊道:“就在这里?” 傅红雪道:“不错。她说,她一定要娶你。” 叶开苦笑着道:“不如今天我们就找个道士超度她。” 傅红雪默然。 叶开道:“你介不介意我问你几个问题?” 傅红雪扯开了最后一层纱布,现出红肿流血的皮肤。他低着头不言语,叶开又喊了他一声。 他毫无波澜地道:“你问我的问题不少了,如果我说介意也拦不住你。” 叶开勾了勾嘴角,道:“本该与你配婚的那位女子是什么样的人?” 傅红雪谨慎地清理创口周围的血块,用小片纱布吸掉流出的脓水。他默默地叹了叹,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叶开的手抖了一下,金疮药的粉末在上面撒了半勺:“是我耽误你了,否则现在你也不会坐在这里。” 傅红雪平淡地道:“这原本也不是你的错。” 他重新包好伤口,接过叶开的另一只手。 叶开道:“你喜欢她?” 傅红雪终于瞧了他几眼,像是在警告他别多嘴:“那都是以前的事。” 叶开追问道:“你想和她成婚吗?” 傅红雪道:“能不能成婚,都无所谓了。” 叶开任由他折腾自己的胳膊,在明亮的光线下,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傅红雪。 等到傅红雪准备给他的双腿换药时,叶开倏然道:“你不必浪费金疮药了,不如把我放回棺材里吧。” 傅红雪在床尾抬起头,神情古怪地瞪着叶开,好像从未见过比他更荒谬的事物:“你为什么早不说?” 叶开难为情地道:“人总是想多活一段时日。” 傅红雪撩开被子,握住了他的脚踝:“别多想,我会尽力帮你。” 叶开道:“为什么?” 傅红雪的动作一滞:“我生前没有做过多少善事,算是死后积德。” 叶开微微笑道:“你相信来世?” 傅红雪道:“信,或不信,又当如何?” 浮生须臾,慢如流水,爱恨纠缠,就算彼此分不清了,下一世也都忘得一干二净,如白纸,茫茫一片。 叶开道:“不如何,但是人活着也总会有念想。” 傅红雪道:“我已经死了。” 叶开不禁笑道:“可我觉得你比许多活人都值得活着。” 傅红雪的动作飞快,说话间已处理好一只腿:“你这样的人也很少见。” 叶开道:“怎么说?” 傅红雪道:“你无需安慰我,如果你经常和别人说这些,就留给其他人说。” 叶开道:“可我现在只对你说。” 傅红雪拉下他的裤管,又轻手轻脚地掩好被褥,道:“你根本不了解我。” 叶开在他转身离去前,抓住了衣角。他的双眼亮晶晶的,傅红雪已很久没有见过如阳光一般明媚的眼瞳:“我确实没有多大的本领,但是所有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看人一向很毒。” 傅红雪讥诮地笑了笑,道:“或许我就是个例外。” 叶开叹道:“让我再躺一两个时辰,我们去找个道士来。” 傅红雪道:“你以为道士很好找?” 叶开神秘地微笑道:“我觉得我应当告诉你,我从小在黄山道观长大的。” 傅红雪冷声道:“从长安到黄山,走上七个七日都到不了。” 叶开道:“不用去黄山,我认识一位道姑,她就在长安。” 傅红雪显然有点震惊:“长安……是那位东海星宿玉箫道人的弟子?” 叶开一眼不错地盯着傅红雪,也惊讶他居然能猜到:“她的名字叫崔玉真,曾救过我一命。” 傅红雪沉思片刻,道:“我去找她。” 叶开道:“你带上我吧。” 傅红雪的目光停在叶开的腿上,叶开也好像因为他的眼光而略显羞愧:“你最好是待在这里,不要给我添麻烦。” 叶开宽慰地拍拍他的手背,道:“你莫要担心,事已至此,没有什么比现在更糟糕了。” 傅红雪仍不放心地道:“她只是玉箫道人的弟子,恐怕修为尚浅。” 叶开道:“我不是要找她来超度上官小仙,只是请她帮忙找一位修为足够的道长。” 傅红雪道:“你信不过别人?” 叶开浅浅笑道:“我不想毁了上官小仙的名誉,此事最好还是不要张扬。” 傅红雪瞧他的眼神颇为不解,还有几分莫名的忿忿。他和上官小仙生前仅有过一面之缘,对她的印象深刻,但并不好。他无法理解叶开对上官小仙的袒护,也无法理解自己竟十分在意叶开的生死。 末了,他只是缓缓地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先睡吧。” 叶开展颜道:“不睡觉是一种什么感觉?” 傅红雪在他对面落座,深沉的眸光忽变得遥远:“失去对时间的掌握,并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叶开甚少有失眠的时候,他通常一沾枕头便入睡,任何风吹草动也能立即将他唤醒。永远清醒,听起来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但多出太多时间却让人感到空虚。 傅红雪没再说话了,他的眼神飘向了窗外。 叶开缓缓阖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