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为将何如戍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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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回到营里时,天已经擦黑。李靖请门口的侍卫进去通报杨素,侍卫却说杨素此时正在与诸将士商议军情,估计是要到半夜,旁人不得擅入。 李靖与韩信交换一下目光,兵贵神速,战机宝贵,战局随时随刻都会有所变化,万一敌方就在此时发现了道路,那…… 李靖收到了韩信的示意,深吸一口气,便回去自己的营地,大声召唤了几十名隶属于自己的士兵,又换了匹好马,在黑夜里点着火把,径直往树林里去了——韩信去寻找他的时候,已将沿途都做了记号。 李靖命令士兵们砍伐清理沿途的杂草灌木,只是多了个心眼,没有让他们攀上峭壁去清理——万一把山崖上的路都清理干净了,光秃秃的一条曲线被周围的枯草乱树一映衬,将会分外明显,到时候怕是敌军想看不到都难了。然后他又留下十名士兵在此把守,一有异动立刻上报,自己同剩下的士兵一块快马加鞭赶回营里时,路上却又起了淅沥沥的小雨。 李靖回到营里时,身上已半湿了,看见杨素正好从大帐里出来。李靖快步走上前去,屈膝跪地,把方才之事一说,杨素拍拍他肩膀,笑顾左右:“我早说李郎有大用嘛——你这次是立了头功。明日一早我便派人去清道,然后我亲率百骑突袭。——你身上还湿着,快去换衣服。” 李靖领命,回到自己的帐子里,刚撤下一侧的衣襟,露出一截膀子,帐帘便被“呼”地一下掀开,李靖吃惊间一看,竟是李密。后者明显也吃惊不小,愣了一下,揖了一揖:“得罪了。”便又退了出去。 李靖从未见过李密这般焦急的神色,料到对方必有要事,因此也不见怪,换好衣服之后,又将人请了进来。 李密神色凛然,一开头便劈下来一句:“药师。你现在应该立刻去楚公帐里请罪。” 李靖沉默着,等着他继续说。 “你方才发现了捷径,这是功,而且是大功。”李密的目光在烛火下,仿佛熊熊燃烧,“但你出营的时候,并未取得楚公的许可,是不是?”李靖垂眸。 “这便是过,而且是大过。”李密的口气斩钉截铁,“我猜是大将军让你这么做的。” “不是。是我自己一个人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李靖马上否定。 “那他至少没有反对。”李密紧盯着他,“大将军于军事谋略上,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人能出其右的。但是于人心上,我不敢肯定。他知道楚国公是什么样的人么?他知道——史万岁是怎么死的么?你要知道,有时候大功和大过本无二致,更何况你还兼着大过。楚公说有功,你便是有功。楚公说有过,你便是有过。” 史万岁。是李靖兄长李端的前上司。这个名字在李靖心中有着难以磨灭的印象,这并不是因为李靖和史万岁本人有多深的私交,只是史万岁相对而言与他们家走动较多。史万岁属于朝野中风评较好的那种将领,其人矫捷英武又宽以待下,被视作一代名将,有人甚至认为他有些像传说中的飞将军李广。不过这些都只是传闻,对于李靖而言,史万岁只是一个时常出入家门的,寥落的影子,有着线条坚毅的嘴唇和沉静如水的眼睛,并不怎么与他们这些晚辈交谈。 除了那一次。 李靖习惯性地去院后拿起弓箭,对着靶子心无旁骛地射了几轮,稍作休息时,瞥见史万岁正倚在一旁的柱子上,盯了好一会儿。 李靖有些无措,见礼过后,史万岁只是点点头,不咸不淡地说,他射箭的准头尚可,只是姿势“不太对劲”。 这是较为礼貌的话,事实上史万岁身为塞内塞外都知名的神射手,他的意见具有重量级的参考性——李靖冷汗直流,好在两人研究了一会儿后发现了症结所在。 原来李靖的箭术是韩擒虎所授,韩擒虎学的是正儿八经的“礼射”,关陇贵族多习此道。而史万岁的射术是完完全全的边塞派,在敦煌漫天的风沙里,从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中淬炼出来,但相比之下,自然也只能称之为“野路子”了。 李靖松了口气,见史万岁了然地点点头,却吐出一句很奇怪的话:“这没什么不好。” 李靖纳闷,射术间的不同派别而已,就像“黑猫白猫,能抓耗子的都是好猫”,什么好与不好的? 却见史万岁用黑漆漆的瞳仁盯着他,说:“李郎若要投身军旅,不可专营弓马之事。” 李靖愣了一下,史万岁又摇摇头,沉下嗓子:“不,你当我什么都没说。”李靖也没有机会再听史万岁解释他所说的话。 这日以后,他很久没再见到史万岁,因为后者率他的兄长出塞转战百里,浴血北庭。再后来,他听说史万岁立下了不世之功后,在面见天子时却因为忤旨而被当庭杖杀。那天城中下了很大的雨,据仁寿宫的宫人所说,她们眼睁睁地看着鲜血积满了殿前的白玉石阶,又被大雨冲刷而下,不一会儿数十级阶梯都被染成可怖的血红。 这场雨下了三天三夜。李靖的兄长李端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粒米未进。 “是我害了他。”李靖至今仍记得兄长说这句话时的表情,那时李端喝了酒,醉得厉害,一遍又一遍重复这句话。 李端又喃喃道:“其实只是一句话而已,他为什么这么认真……”一会儿又说:“他是什么人我知道的!别说骂人,连句重话都没对我们这些战友说过!怎么会……怎么会得罪陛下……” 李靖默默听他唠叨了很久,末了,李端一捶桌子,恶狠狠道:“一定是……一定是杨素那个老东西!他看不惯……”后面的字句逐渐模糊不清,李靖也不管他,只是沉默地收拾桌面上的残局,忽地,李端高呼一声:“狐媚惑主!”李靖摇摇头,走出去,把兄长摔碎的酒杯处理掉,对着半残的月亮静静地沉思了好一会儿,似乎能从晚风中闻到鲜血那腥锈的味道。他那时已近而立之年,却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幼稚。有时候,有些事情就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权力的事不需要道理。 人生误计觅封候,芳草愁人春复秋。 李靖想,现在明白史万岁对他说的那句话的意思,还不算太晚。 …… 李靖沉默了一会儿,深深一揖:“玄邃此恩,靖没齿不忘。” 李密只道:“你一个人去就行。不要惊扰旁人。”